趙氏下宮,偏殿。
這個地方荀林父來過很多次,已經非常熟悉了。
熟悉的布局,熟悉的陳設,還有坐在最上首那個最熟悉的人。
晉國執政、上卿趙盾就坐在那里,十分平靜的看著中行林父。
“見過趙孟。”中行林父長躬及地。
半晌靜寂。
直到中行林父的腰背都已經作痛,身軀隱隱開始顫抖的時候,趙盾才緩緩說道:“坐吧。”
中行林父緩緩起身,在一旁落座,目光落在趙盾身邊站著的韓厥身上,然后又落在韓厥腰間的長劍上,最后收回目光。
趙盾淡淡的說道:“為何要殺魏相?”
中行林父正色道:“見之心厭,故殺之。”
趙盾搖了搖頭,道:“無法而誅,非治國之道也。”
中行林父皺眉道:“不過區區一士人罷了,殺了又有何妨?老夫這些年為趙孟殺過的人之中,比魏相更有身份之人不知凡幾。”
趙盾嘆了一口氣,道:“錯了就是錯了,中行伯。”
中行林父沉默片刻,道:“唯。”
趙盾淡淡的說道:“做錯事,便要付出代價,誰也不能例外。”
中行林父低頭道:“唯。”
趙盾道:“中行氏準備付出什么代價?”
中行林父臉色微變,道:“中行氏愿獻一座城邑及其方圓百里之地,為君子趙朔及冠所賀。”
趙盾道:“兩座。”
中行林父臉色越發難看,過了好一會之后道:“喏。”
趙盾道:“你可以走了。”
中行林父起身道:“喏。”
看著中行林父離去的背影,站在趙盾身邊的韓厥微微皺眉,欲言又止。
趙盾淡淡的說道:“說。”
韓厥嚴肅的說道:“中行林父此人身為中軍佐,卻公然刺殺我趙氏家臣,趙孟為何要留其性命?”
趙盾搖了搖頭,道:“殺了中行林父,就必須要把荀氏兩家連根拔起了。”
韓厥握住腰間長劍,道:“此易事爾。”
趙盾緩緩說道:“不錯,滅掉中行氏和智氏這荀氏兩家當然容易,但是……時機未到。若是老夫真的滅了中行氏和智氏兩家,等老夫死后,趙氏就真的是所有人的眾矢之的了。”
韓厥若有所思,不再開口。
良久,一聲悠悠嘆息從趙盾口中發出:“恨不能向天再借二十年啊……”
聲音在大殿中回蕩,漸漸寂靜,終不可聞。
突然,趙盾的聲音再度響起。
“厥弟,魏相……不能死。”
中行林父的馬車在半路上又一次被堵住了,只不過這一次中行林父并沒有像對付魏相那樣對付來人,反而將來人請到了自己的車上。
這是一名臉色冷厲頜下無須的老者,說話的時候聲音如同公鴨一般難聽:“魏相竟然未死?中行伯,此事做得可不算好。”
中行林父沉默片刻,道:“魏相的武藝比老夫所想的更強,魏氏和趙氏的反應也比老夫想到的要更快,韓厥出現的速度簡直讓老夫懷疑他是用翅膀飛來的,是不是你們那邊走漏了風聲?”
老者顯然有些惱火:“五百甲士殺一人竟然沒有成功,你就打算用這些借口和君……那位交代?”
中行林父沉默不語。
老者看著中行林父,緩緩說道:“中行伯,這是你們荀氏反超趙氏成為晉國第一大家族的機會,也是你中行伯能否成為上卿的機會。你應當很清楚,若趙盾死后沒有那位的支持,你是不可能成事的。”
中行林父眼底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怒意,頭卻低了下來:“唯。”
老者顯然對于中行林父這個態度很滿意,點了點頭,輕聲道:“記住,三日之后,魏相必須死。”
……
半個時辰后,中行林父的馬車緩緩的駛回了荀氏大宅之中。
“去把仲弟,庚兒還有罃兒都叫來。”這是中行林父下了馬車之后的第一句話。
片刻之后,荀氏大堂內。
中行林父坐在上首主位,最靠近他的是一名年紀比他略小一些、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這便是中行林父(荀林父)的親弟弟智首(荀首)。
再往下是中行林父的長子中行庚(荀庚),以及智首的長子(智罃)。
如今的荀氏實際上由中行氏和智氏組成,由于中行林父和智首是親兄弟的緣故對外基本上還是以一個“大荀氏”的面目出現,但實際上兩家的封地、軍隊、財政都早已經各自獨立,不相統屬了。
中行林父語氣平靜,將今天碰到魏相,接著與趙盾交談的事情一一道來。
其余三人聽得都是皺眉不語。
智首沉默片刻,道:“伯兄,這一次的兩座城邑,你我各出一座吧。”
中行林父嘆了一口氣,道:“是為兄連累仲弟了。”
智首搖了搖頭,道:“定計之時既然是兄弟定計,那么后果理當兄弟并承,伯兄言重了。倒是接下來應該怎么辦?如今趙盾已然對我荀氏起了戒備,怕是有些麻煩。”
坐在下首的智罃終于忍不住開口道:“主君和父親何必多慮?如今趙盾將死,趙氏不可能再一手遮天了。”
智首嚴厲的瞪了智罃一眼,喝道:“長輩說話,哪里輪得到爾這小子插嘴?”
智罃訕訕的低下了頭。
中行林父笑了笑,道:“罃兒也是為了我荀氏著想,仲弟無須苛責于他。其實罃兒說的也對,若不是趙盾將死,老夫是連趙氏一個奴仆都不敢殺的,更遑論是趙朔的車右呢?如今啊,確實是時代不同了。”
頓了一頓之后,中行林父道:“庚兒、罃兒,你們再去和胥童接觸一下。三日后,讓胥童找機會殺了魏相,但不能傷了趙朔。還有,你二人不可直接出手。”
其他三人都是微微一驚,兩名晚輩中行庚和智罃很快回過神來,應下此事。
智首遲疑片刻,還是忍不住道:“伯兄,既然趙盾已經察覺,你我若是再對魏相下殺手,豈非……”
中行林父打斷了智罃的話:“仲弟,還記得為兄和你說過的‘那人’嗎?”
智首點頭。
中行林父緩緩道:“那人說了,魏相必須死。”
智首深吸一口氣,道:“那人……的身體其實也不佳。前幾日從宮中傳出風聲,那人似乎也抱恙在榻。”
中行林父道:“但至少不會比趙盾死得更早。”
智首沉默良久,嘆道:“這是在賭啊,伯兄。”
中行林父笑了笑,蒼老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幾分冷厲和桀驁之意:“仲弟,我荀氏自文公繼位至今已經被壓制了幾十年,好不容易才有這個出頭的機會,此時不賭更待何時?等老夫晉升上卿執政,難道你還怕四個下卿之中沒有你一席之地嗎?”
智首身體一震,臉色變了好幾變,終于還是一拳打在桌案上:“好,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