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庵在東城昆眙街上,被延福坊、永嘉坊和興寧坊圍著,不遠處是五岳廟。
本朝沿襲前周慣例,奉道教為國教。為大行皇帝進謚尊廟之外,再上一個道真皇帝號,以示代天巡狩天下九州的法統。比如當今圣上祖父,尊的是高宗廟號,進的謚號是至德弘文欽武章圣達孝仁皇帝,上的道號是敬天體道純誠元虛玄應開化忠孝帝君,這個牌位天下道觀都有供奉,算是位列上天帝君,做了神仙。
但本朝也不禁僧佛寺廟,只是在道僧司里要排在道士后面。出家度牒、廟宇規格、寺產多少都有嚴格的規定。所以自有聰明的高僧,將寺廟掛在某一奉誠信佛的權貴世家門下,號為家廟,有了庇護,頓時就興盛起來。
水月庵也是如此。它是以寧榮國府為首的幾家權貴的家廟,所以越發的興盛。坐地數十畝,房屋上百間,院落十數進。北直隸州縣還有信徒世家供奉的廟產,良田上千畝,早就超過朝廷的制令。不過總是有辦法的,無非化整為零,掛在庵主、知客等私人以及其它名目下面,掩人耳目。
跟在秦鐘和一位知客女比丘后面,從水月庵的后門進入,頓時從繁鬧轉入到了幽靜。洶涌的喧嘩熙攘,被關在了院門之外。這里林密草疏,水低石高,蜿蜒曲徑,遮欄回廊,走一圈下來,自會讓你有了一番脫俗出世之心。
沿著院廊走著,突然聽到隔著院墻有絲弦之聲傳來,還有女子嬌笑和男子戲耍的聲音隱在其中。
劉玄不由看了一眼秦鐘,他一臉的尷尬,只是低著頭在前面走著。最前面的女比丘卻是一臉的寶象莊嚴,恍然已經到了六識遮斷、六根清凈、六塵不染的境地。
這時韓振湊過頭來,輕聲地說道:“四郎,小的曾聽過些風言風語。說水月庵原本是給京中諸多世家女眷代為出家,或清靜修為的地方,前些年是極好的。可是后來有權貴世家府上,妻妾爭寵,貴人們便將姬妾以出家靜修為名,安置在了這水月庵。這些人怎得安心靜修,她們的老爺也是時常過來,體恤安撫,在這廟庵里成了好事。庵里原本就是托庇在貴人們名下,又得了許多好處,自然是一個個皆修得閉口禪。后來就蔚然成風,有些不像話了。”
劉玄不由樂了,忍不住說道:“‘口乃心之門戶’,口閉心沉。此處一靜,萬物皆景;此口一閉,萬籟皆勝;此心一沉,萬象可愛。”
引路的女比丘卻是轉過頭來,臉色露喜,“檀越是有大智慧之人,與我佛有緣,何不離了紅塵,悟明真諦,解脫生死。”
“這里都還是紅塵,如何脫了紅塵?”劉玄反問道。
“修佛乃是修心,何執作于一副臭皮囊?”
“就算心如止水,總歸有容。”
看到女比丘還要爭辯,劉玄揮揮手道:“我知佛,卻不信它。我還有要事,請比丘快快帶路。”
女比丘長嘆一口氣,又低首無語地在前面帶路。
來到一處偏僻幽靜的小院前,女比丘合掌稽首道:“這里便是幻海的靜修之處,你們即是她的家人,自當叩門進去便是了。”
說完便轉首就走了。
秦鐘上前敲門,過了好一會,院門才開了一縫,露出半邊臉,看到了秦鐘的模樣,猛地拉開了半邊門。寶珠走了出來,又喜又驚,含著眼淚說道:“大哥兒可算是來了。”
隨即又看到跟在身后的劉玄和韓振兩人,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手又掩著了院門。
“是先生和他隨從。”秦鐘慌忙低聲解釋道。
寶珠仔細看了一會,認出人來,臉上一松,連忙全開院門,站在一邊,輕聲道:“先生快請進。”待到三人都進來了,寶珠探出頭來,左右看了看,再關上了院門。
韓振沒有進堂屋,只是在門口守著。寶珠帶著劉玄和秦鐘進了堂屋,安坐下來,又遞上了茶,里屋的秦氏在另一丫鬟瑞珠的通報和服侍下,坐到了門簾后面。
“寶珠,瑞珠,你們先出去,我跟先生和大哥兒說會子話。”
等到寶珠和瑞珠都出去了,秦氏在門簾后面施禮道:“大哥兒連過了縣試、府試和院試,進學生員,可以錄科鄉試。這全是先生的敦敦教誨,妾身在這里給先生行禮了。”
“大姐兒客氣了。秦鐘成了我的學生,這師生名分一定,教誨指點都是本分。且秦鐘天資聰慧,又勤勉上進,自然會有一番成績。而今邁出了第一步,此后的科試之路漫長艱辛,就看他的努力和造化了。”
頓了一下,劉玄又開口道:“今兒大姐兒托秦鐘帶我前來,不光是為了拜謝我吧。還有其它什么事,暫且說來。”
秦鐘聽罷,推金山倒玉柱,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磕頭說道:“寧國府突逢大事,我家姐姐原本在府上閉門守孝。可不曾想剛榮升寧國府老爺的蓉老爺居然以‘無子所出、命硬克親’為由,匆匆寫了離合書,休了我姐姐,還送到這水月庵來待發修行。”
賈蓉辦事倒是利索,喪期剛過三個月就動作了,也算是守諾。雖然匆忙,但也是沒有辦法,真要等三年孝期滿了,秦氏就是‘與更三年喪’,屬于三不去,沒法寫離合書了。
“學生原本想著,姐姐也算是脫了寧國府那腌舍骯臟的地,此生還有再活的機會。可那曾想這水月庵,先生剛才也看到了,哪里是佛門清修之地?學生只怕姐姐離了虎穴,又進了這狼窩。可這水月庵特殊,進來的容易,出去的難。學生只能再厚著臉皮求老師了。”
劉玄默然無語了,得,我都快成你家門神了,這老師當的,都快當成奶媽了。
秦氏在里屋幽幽地說道:“大哥兒,莫要為難先生了,我這沒福之人,天下哪里還有我的容身之處?”
確實是,離了水月庵,又能去哪里?回秦家?秦業老爺子已經明說了,跟這被離合的女兒斷絕了關系。秦氏能明白父親的苦心。秦鐘年少,剛剛科試起步,秦家光耀門楣的期望全在他身上了,萬不能被秦氏這不好的名聲牽連。
劉玄也在心里盤算著。
他曾經早早找人暗查過這秦氏,確實是秦業從善堂抱養的。可據善堂的老人說,秦氏幼時被人抱送到善堂,不僅單辟一處居住,還有專門的下人易服裝扮在身邊照顧著。那時的秦氏就長得粉妝玉砌,想領養的夫婦絡繹不絕,全被暗中拒絕了。只有當秦業這年長無后,家世清白,又文人儒生出身的人來領養,才放了手。
所以說秦氏的切實身份十分可疑,劉玄已經初圈了幾個來處,只是不敢確定。目前來看,不管是從秦鐘師生關系來論,還是從不能得罪秦氏親生父母親來說,劉玄覺得自己都該出手。而且秦氏現在是他的一處隱患,不得不防。
“此事容我思量一番,必給你姐弟倆一個答復。”
“謝過恩師/先生。”秦氏姐弟在里外沒口子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