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大人,這是這月的度支賬簿,還請你審閱批復。”
“賈大人,這是《周史》編撰人員這月俸祿的目表,還請你審閱批復。”
幾位庶務令史和書辦,在書桌前站立著,恭敬地呈上文卷,拱手陪著笑說道。
“嗯,先放在這,等本官過目,下午散衙前半個時辰過來取吧。”賈政掃了一眼,微微點頭道。
“遵老大人吩咐。”
等到令史和書辦離去,賈政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細細地抿起來。這神仙日子過得,不是一般滋潤,比在杭州當學政還要舒坦。劉四郎這個親戚,自己還是交到了,也不枉老太太往他屋子里塞了那么些姐兒。
賈政現在官職全稱是從四品奉朝大夫、國史館侍制、《周史》編撰監修官、勾當國史館庶務公事。名位排在總裁官、副總裁官、修注總檢校之后,但實權卻隱在總裁官之下,副總裁官之上。
總裁官、副總裁官、編撰總檢校都是由有大學問的名士出任,甚至總裁官會由內閣閣老兼任。總裁官、副總裁官負責舉薦編撰、校檢人員,以及安排他們的分工,做得多半是務虛的事情。修史的日常支出,如買筆墨紙張等雜物的采辦審批,還有人員的俸祿薪酬定級、發放等務實的事情,自然是由監修官來負責了。
所以監修官不僅日常里管著“財政實權”,副總裁官以下都不敢得罪你。修史成功還能掛一個編撰校注的名頭,留名青史,最風雅實惠的清貴官職,能與之媲美的只有既管國子監庶務,又得貢生們叫一聲老師的國子監丞。
正在那里品茶,有人來稟告:“老爺,楊編撰求見。”
賈政連忙放下茶杯,整理衣冠,到門口相迎。
來者正是正九品修職郎、《周史》編撰官、署理副檢校的楊翯。
“楊三郎,什么風把你吹到我這渾濁之地來的?”賈政拱手笑呵呵地說道。
他是最敬重有學問的人,尤其是楊翯這種熟治正經,制義策論了得的人。
楊翯剛被舉薦為國史館校正文字,《周史》編撰官,很多人還不服氣,故意來刁難,結果沒幾下給收拾得明明白白的。大家這才明白,這一位確實是師出名門,博覽群書,肚子里全是真材實料。編撰時,各書籍的典故信手拈來,你不信?楊翯會告訴你此典故出自哪本書哪一頁,你自去翻閱,絕對是絲毫不差,讓你心服口服。
后來大家又知道,楊翯不是考不上進士,而是身體太差,已經在鄉試考場昏過去三次了,真是時也命也。因此國史館同僚們對楊翯多了幾分競爭和同情,都叫他楊三郎。賈政經過幾番接觸之后,也十分敬重這位有真學實才的同僚。尤其聽說劉四郎的弟子秦鐘能中舉人,完全是楊三郎教導出來的,便動了心思。
“是有要事叨擾老大人。”楊翯淡淡一笑地說道。
“楊三郎,請坐。”賈政連忙把楊翯讓到座位上,然后嫻熟地泡茶、斟茶,行云流水一般,最后擺上一盞茶在楊翯面前。
“這是今年的茶,余杭徑山茶葉,我一個門生送來的。”賈政有些自得說道,而今他也是點過一任學政,被上百位舉人和十幾位進士稱作座師,在國史館里任職也是絲毫不發憷。
“哦,可是徑山萬壽禪寺出的的茶葉?”楊翯接過茶杯,細細一看,再品了品,贊嘆道:“此茶外形細嫩有毫,色澤綠翠,香氣清馥,湯色嫩綠瑩亮,滋味嫩鮮。果真是天目禪茶。不過這樣的好茶,也得有老大人這般茶藝才能泡制出滋味來。”
賈政笑得臉上都開了花,謙虛道:“三郎客氣了,在下不學無術,清閑慣了,就會得這么些。”
“三郎既喜歡,我叫人包半斤給你送去。”頓了一會,賈政大方地說道。楊翯喝到了,也就意味著他父親楊宰輔喝到了自己的心意。
“那就多謝老大人了。”楊翯也不客氣,拱手謝道。
寒噓了幾句,楊翯直奔主題:“老大人,學生聽聞有些編撰和修注正在私下串聯,欲行不軌之事,不知老大人有沒有聽說?”
賈政是國史館令史書辦這等小吏們的頂頭上司,他要是睜只眼閉只眼,這等小吏還能發些財;他要嚴明清廉起來,這些小吏連口湯水都喝不上。所以這些小吏們寧可得罪總裁官,也不敢得罪他老人家。而這些小吏遍布各房,消息最靈通不過,總會有人到賈老爺跟前邀好賣弄一番。
所以賈政對楊翯所問的事情是知道些的。無非就是歐陽毅因為反對大行新法,被貶到洛陽守太清宮去了。他的徒子徒孫們不甘心,串聯起來準備去東華門叩闕上書。
“這些混賬子,好好的正事不做,非得去惹是非。”賈政忿忿道,那些人鬧了事,他這個國史館“庶務總管”肯定是要吃掛落的。只是他的性子一向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不落到自己頭上,極少去主動攬事。
“大人,這事要是鬧將出來,對幾位老大人的前途和名聲怕是有影響。”楊翯自然不希望這些人鬧事,反對新法,就是反對他老子。
“此事我也知道,不瞞三郎,我也找人遞過話,叫他們安分些。也找了些人私下談過,可惜,都不買我這份面子。”
國史館的小吏們怕賈大人,那些位居編撰官、檢校官的儒生名士們對這位混入清流隊伍的皇親國戚,可沒有多少敬重。
楊翯聽劉玄說起過這一位的性子和過往,能做到這一步,已經算是勇于任事了。
“老大人,《周史》應該這兩年正式定稿了,現在要將進入最后的校對階段。前周時逢幾次戰亂,京師館檔里的文卷流失了不少,反倒中都、西都、南都以及廣州、星瞻州德光城存留了不少珍貴文檔。需要派人手過去抄錄,以便拿回來對照校堪。此事甚急,需要老大人早日安排。”
賈政一聽就明白楊翯的意思。你們這些人不是沒事干,只想著生是非嘛?我就安排你們去各地抄錄文檔,聽話的就去南都、中都,頂多去趟西都長安,要是不聽話,直接安排你去番禺,再冥頑不靈,直接讓你去德光城,能不能完成任務活著回來,就看你的身體和命了。
這可是關及《周史》最后校對的大事,誰敢耽誤?
“好,請周閣老發個條文下來,我即當遵辦。”賈政點點頭說道。
楊翯料到賈政會這么說。于私于公他都不愿意國史館的這幫人去東華門鬧事,但是要他主動出擊是不可能的,只要兼署著《周史》總裁官的周天霞下個條文下來,他絕對給你辦得妥妥的。
過了幾日,原本鬧得沸沸揚揚的國史館串聯一事消停,大部分人還是不愿意去星瞻州,連兩廣那個地方都不愿意去,自然是“退一步海闊天空”。
但總有那么些人是不死心的。第六日,有國史館編撰官張文輝、國子監助教郭學禮等十一人到東華門前叩闕上書,怒斥新法十三條大弊,哭訴如是不納諫言,國將不國云云。
圣上直接叫殿前司將這十一人扭送五城兵馬司。你們既不是進士,又不是庶吉士,哪有那么多客氣可講。
第二天,國史館侍講賈政上了份奏章,說國史館安排編撰官張文輝等人去番禺抄錄歷史文檔,卻不料幾人不務正業,驚擾了圣上,他身為國史館侍講,特來請罪。
隆慶帝借著這份奏章發飆,下詔訓斥張文輝等人,將他們斥退出國史館、國子監等衙門。
賈政卻是跟義理派結下了冤仇,不過也無所謂,那邊看不上這位裙帶關系爬上去的毗陵侯,自有人來結好。賈大老爺繼續做他的清貴官,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