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府上姨太太薛夫人,這是姨太太的媳婦,薛大少奶奶,這是姨太太的孫子,鯤哥兒。”賈母指著薛夫人、宋細娘介紹道。
薛夫人笑著說道:“我聽姐姐和鳳哥兒說了,論起是我娘家的親戚,我也該叫聲親家。”
劉姥姥連忙作揖行禮:“給貴人們請安了,老身怕是這一天把幾輩子遇到的貴人神仙都見到了。”
“這一位是姨太太的女兒,也是劉四郎的夫人,劉府的四少奶奶。”賈母指著薛寶釵說道。
“嚇,是文曲星狀元郎的夫人,那也是神仙星宿。大家都說,劉四郎是天上星宿下凡,今兒見了,也只有四少奶奶這樣仙女一般的人物才配得上狀元郎。我給少奶奶作揖行禮了,走近些沾沾仙氣,回去讓莊上也出幾個讀書種子。”
薛寶釵連忙扶起她說道:“姥姥年壽高,是我們的長輩。不僅身子骨硬朗,更是兒孫齊全,一看也是盡享人倫之樂的福壽齊全老人。”
璉二嫂在旁邊說道:“我們這一屋子都是有福氣的人,所以才湊到一塊來了。”
賈母笑道:“好話都被你說盡了。”
說笑一會,賈母轉頭見窗上紗的顏色舊了,眉頭微微一皺,轉頭對王夫人說道:“這個紗新糊上好看,過了些時日就不翠了。這個院子里頭又沒有個桃杏樹,這竹子也是綠的,再拿這綠紗糊上反不配。我記得咱們庫里有四五樣顏色糊窗的紗呢,明兒選幾匹紅色把這窗上的換了。玉兒這屋,還是用正紅色比較好。”
王夫人微垂著眉毛,含笑著答道:“媳婦記下,明兒就叫她們來換上。”
這時璉二嫂開口道:“老太太,我記得庫房里看見大板箱里還有好些匹銀紅蟬翼紗,也有各樣折枝花樣的,也有流云福花樣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樣的,顏色又鮮,紗又輕軟,我竟沒見過這樣的。拿了兩匹出來,作兩床綿紗被,想來一定是好的。”
賈母聽了笑道:“呸,人人都說你沒有不經過不見過,連這個紗還不認得呢,明兒還說嘴。”薛姨媽等人都笑說:“憑她怎么經過見過,如何敢比老太太呢。老太太何不教導了他,我們也聽聽。”鳳姐兒也笑說:“好祖宗,教給我罷。”
賈母向眾人解釋了一番軟煙羅輕紗,其中那銀紅的又叫作“霞影紗”。鳳姐一邊應著,一邊叫人拿了幾匹出來,眾人都看了,稱贊不已,劉姥姥也覷著眼看個不停,嘖著舌頭道:“我們想作衣裳也不能,拿著糊窗子,豈不可惜?”
賈母道:“這紗做衣裳倒是不好看。”鳳姐忙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大紅綿紗襖子襟兒拉了出來,向賈母薛姨媽道:“看我的這襖兒。”賈母薛姨媽都說:“這也是上好的了,這是如今的宮里貢奉內造的,卻還是比不上這個。”
鳳姐兒道:“這個薄片子,還說是上用內造呢,竟連官用的也比不上了。”
薛寶釵笑著說道:“這是下面的慣例,宮里貢奉的不能用最好的。要是選著最好的貢進去了,宮里用得順手了,要年年進貢,偏第二年或材料不齊、或人手不夠、或手藝退步,一時做不出來,那就只有上吊的份了。”
大家聽著有趣,都笑了起來。
賈母道:“再找一找,只怕還有青的。若有時都拿出來,送這劉親家兩匹,做一個帳子我掛,剩下的添上里子,做些夾衣背心給丫頭們穿,白收著怕霉壞了。這‘霞影紗’就用在這里了,給玉兒做窗紗。”
“還是老太太心痛我們的玉兒。”鳳姐一邊笑著說道,一邊叫人再去尋找。
大家又說了一番話,卻是到了吃飯的時間,有丫鬟過來稟告,說已經在曉翠堂擺好了宴席,請諸位太太姐兒們過去。
大家去曉翠堂的路上,劉姥姥陪著賈母在前面說著話,王夫人和薛夫人跟在后面,兩姐妹低聲說著體己話。探春、史湘云、惜春又做了一處。在后面,鴛鴦跟王熙鳳和李紈咬著耳朵,設計著讓劉姥姥做個女篾片,拿她在席上取笑一二。王熙鳳一聽正合心意,兩人便嘀嘀咕咕商議起來。
李紈是個厚道人,不忍心,勸了兩句不聽,便找落在最后的薛寶釵和林黛玉兩人,讓她們說和一下,卻被薛寶釵婉拒了,只好作罷。
“寶姐姐明明有于心不忍之態,為何又拒絕了嫂嫂呢?”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璉二嫂和鴛鴦拿劉姥姥取笑,為的是逗老太太開心,大家取個樂子。劉姥姥心知肚明,但想必也是心甘情愿的。”
“寶姐姐為何這般說?”
“璉二嫂和鴛鴦取笑劉姥姥,在老太太那里得了好,手頭上稍微抬一抬,便能多打發幾十兩賞銀。劉姥姥心里也是清楚,只要討得了老太太開心,這趟就不算白來。嫂嫂和我去阻攔了,好像維護了劉姥姥的體面,卻讓她少得了幾十兩銀子。莊戶人家,幾十兩銀子能過上幾年的好日子。她肯來這里,想必是寧可要這幾十兩銀子,也不要體面。”
“這世上人人都想著魚與熊掌兼得的法子,可這世上那里有兩全其美的事情。”
林黛玉知道薛寶釵在勸自己,也不由長嘆一聲道:“是啊,這世上的事情,要是都計較下來,神仙也要煩死了。”
隨即轉頭笑道:“想不到寶姐姐做了狀元夫人,制軍太太,這睿智見長,已經有幾分夫君諮謀,治家內訓的意思。”
“妹妹又在取笑我了。凡事總要寬處想,才能風平浪靜。”
“風平浪靜?‘將恐將懼,維予與汝。將安將樂,汝轉棄予。’,劉四郎雖然風流不羈,但他心里最是明白不過,又剛毅果敢,無論如何定不會負你。我家寶二爺,說上去癡情率真,但心里卻是稀里糊涂,又懦弱無為,以后是個什么樣的結局,我已經難料到了。”
說到這里,林黛玉又莞爾一笑:“命中注定,已然如此。只是你家狀元回朝,定要請他來給我醫治一二。人在世上,總不能如落紅化泥,葬花入土,最后沒了蹤跡念想,總要留下些什么。”
薛寶釵愣了一下,笑了笑勸道:“妹妹身子并無大礙,醫治一番,定能懷上。”
“謝謝姐姐吉言,”林黛玉笑道,“看看姐姐,神仙一般的人物,還是做了人妻,為了人母。我呢,唱《葬花吟》時那里想過這些,現在一樣嫁了人,后院內宅的事情一攪合,也明白了姐姐的苦衷。這不是惺惺作態,而是在深閨中可以率性而為,由著性子來就是。到了俗世間,沒有什么人能容著你,縱著你。風刀霜劍嚴相逼,以前是少年不經事強說歡愁,而今卻是真真切切在身邊。”
“妹妹本來就是聰慧之人,稍一點破自然就大徹大悟。”
“以前還嫉恨防著姐姐,卻不知姐姐是心中早有乾坤。而今看來,反倒羨慕起姐姐來了。”
薛寶釵和林黛玉兩人在后面慢慢走著,低聲說著話,臉上都露著淡淡的感慨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