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玄不再想著如何去說服楊慎一了,而是悠悠地轉言道:“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坐井觀天,只是每個人看到的天不同。非常幸運,我看到的天跟楊師看到的不同。”
“哼,那我拭目以待。”
劉玄看到楊慎一自傲的神情,忍不住說道:“楊師,其實我最看不起讀書人的一點就是,總是自詡讀了幾本書,就口口聲聲代表著圣賢,喜歡以道德為標桿,動不動就要去教化別人。就跟泰西的那些神父一樣,口口聲聲代表上帝,以改編過的圣經為準繩,動不動就要去審判別人。在這兩類人眼里,最恨的就是國法,因為國法也約束著他們。”
說到這里,他拿出了一張紙,輕輕地遞到了楊慎一跟前。
楊慎一拿著那張薄薄的紙,才看了兩眼,雙手就不停地顫抖著,“你,你怎么知道的?”
“如果沒有萬全的準備,我怎么敢下場玩這么危險的游戲呢?
說到這里,劉玄低著頭看向坐在那里楊慎一說道:“其實我一向認為,識字讀書為的是改善自己的生活,探索和改造這個世界,絕不是為了控制和奴役別人。雖然我中了狀元,寫了不少詩詞,但實際上,我更擅長做事。”
已經恢復常色的楊慎一點點頭,帶著幾分冷笑道:“這一點我相信。”
劉玄站起身來,拍手道:“還請恩師保重身體,大約只需二十年,我要做什么就一目了然,到時候恩師可以用你手里的筆來評價我和我做的事。”
“你不怕我故意抹黑你嗎?”
“我敢做難道就不敢讓人說了?再說了,這世上不僅僅你一個人手里有筆。”
說到這里,師徒兩人默然無語。劉玄站在那里許久,突然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楊慎一瞇著眼睛,仿佛看到了十一年前的那個少年郎,也是這般恭敬地給自己磕頭拜師,一時間他的雙目含著熱淚,抬頭仰望著屋頂。
會試舞弊案在繼續追查著,足足查了一個半月,最后還查出應試舉人中有七十九人冒籍、冒名、買名,涉及江西、湖南、湖北、南直隸、河西、閔海六省,牽涉官員一百三十九人。
期間,同簽樞密院事、前軍都督馮遇仙在花萼樓喝酒,喝得大醉卻執意騎馬回去,結果繩索松脫,他從馬上跌落,一頭撞到路邊的栓馬柱上,等送到最近的醫館,已經一命嗚呼了。
上書房提監翁德海在從西苑回紫禁城的路上,突然心口疼,等到太醫匆匆趕到,已經嘴唇發烏,沒有氣息了。
過了兩月,會試舞弊案終于定案,
主犯吳之虛自殺,家產抄沒,田三畝絞刑棄市,抄沒家產;從犯喬用智、周象春、馮正行、祝良機等二十六人抄沒家產,流配安西、南安等地。其余四十五人被免職或貶為九品小吏,交地方看管。其中有劉玄同科好友夏莫言和徐文禎。
徐文禎南下趕赴地方,一夜喝酒,居然學李太白去撈月亮,跌入河中淹死了。夏莫言被安置在密州,最后悟道,上嶗山修道去了。
副考官葉志高被貶到貴州,任副提學,去那里教化山民。主考官、首輔楊慎一被貶為灤州通判,安置灤州樂亭,交地方看管。
顧仝、丘好問、毛貴均,李國利紛紛補入六部任職,李桂芳等人則外調地方,或為一州之長,或為省政佐官。周天霞接任了首輔,劉玄接任了次輔,執掌尚書省,丘繼良繼續執掌門下省。胡伯恩、李秀其補入內閣,與杜云霖、韋正孝分掌六部。
接著會試終于舉行了,接著是殿試、瓊林宴,波瀾不驚地進行著。
這一天,通州以東寶坻的青衣渡,河對面就是灤州地界。
劉玄一身素衣坐在渡口旁邊的亭子里,楊慎一還是那身衣服,就跟當年從關東入京的裝扮幾乎一樣,就坐在對面。
所有的人,常豫春、黎文忠和數百護衛,楊翯以及楊家家仆,都遠遠地站著。
“劉四郎,徐章符可是你好友啊。”
“是啊,他是我的同科,國子監結識的好友。可惜他是一位要我性命的好友。”劉玄淡淡地說道。
“我終究沒有那么狠勁啊。當初恭廟先皇蒙難時,我已經預見到這天下沒有人壓制劉家和軍將世家,當初有人勸我,為了天下太平,誘捕你父子二人。我終究沒有狠下這條心來。”
“是章符給恩師提的這個建議吧。其實從這一點看,其實他跟沈自省并無差異,屈原太白之氣太重了,有些看不清現實。以為誘捕家父和在下,軍將世家就能束手就擒了嗎?他怎么沒有去想,難道不是劉家籠住了軍將世家這群雄獅惡狼。”
“真以為仁廟先皇、孝廟先皇對我劉家抬愛厚待,只是私交和另眼看待?殊不知,坐上那個位置后,就沒有什么私情可言了。我劉家父子真要被朝廷害死,軍將世家就是虎兕出柙,這天下怕是一場大亂。”
聽到這里,楊慎一不由笑了,“所以我不聽這個勸告。朝局是一團亂麻,往往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章符卻是想得極為簡單。因此我常常覺得自己琢磨不透你。這些道理,我宦海沉浮了二十多年才悟到,你似乎天生就懂。”
“恩師繆贊了,只是有人讀書,不求所解,只要是先賢之說,都深信不疑。我讀書喜歡刨根問底,更喜歡懷疑一切,哪怕是先賢巨著。這世上沒有完人,更沒有圣賢,只有腳步不停的凡人。”
楊慎一仔細地看著自己這位得意學生,想要努力去看透他,最后搖搖頭。他看向河面,只見涵河奔流不息地向東南方向流去。河面上卷過來的風兒輕拂著河邊的楊樹、柳樹。這青衣渡還是這般。當年自己從這里渡河入京,今日自己又要從這里離京。
來來往往,一天、一月、一年、一百年,這里來往了多少權貴名士?最后怕是都化成了一捧黃土,只有這涵河繼續川流不息,青衣渡依然渡人來往。
“劉四郎,你準備什么時候登基稱帝?”
“不急,我想著先干二十年,要是天下人覺得我干得還行,愿意公推我為帝,我就稱帝。要是覺得我做得不行,那就公推別人唄。我也學恩師這般,找一處好地方,安安心心做學問。”
楊慎一大笑道:“不愧是劉四郎!老夫走了,你好自為之!”
說罷,拂袖而去,徑自上船。
劉玄在岸邊長久作揖,一直等到船只在對岸停住,這才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