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秀娟和丁海洋是一個單位的。
單位里頭沒秘密,這夫妻倆也存不住秘密,因此下了班匆匆往回家趕,白秀娟將廚房里收拾好的牛肉燉上,這邊兒一個小鍋就熬著自己的中藥。
三碗水煎一碗水,一天三次,要大火煮開小火慢熬。
還有一包包的藥茶,也是每天必須喝一包的,這些就是她隨身放在保溫杯里喝的。
其實鄰居也不懂藥,但是中藥嘛,大凡就那幾種,白秀娟天天皮膚有紅似白的,看著也不像要調理身體的樣兒。
中年阿姨最會聯想,他們可是個個都不差。
李阿姨跟在他們身后進了小區院兒,就看白秀娟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樓道,她冷哼一聲,將巨大的二八杠自行車細心鎖好,這才也跟著上了樓。
剛進樓道就聞到了那股子特別霸道的中藥味兒,她撇撇嘴,只恨周圍沒個八卦的群眾,滿肚子話沒法說,只能又憋回去了。
這頭兒白秀娟把丁海洋愛吃的菜準備好,給自己又燉了個黃豆豬蹄兒,高壓鍋發出可怕的嗤嗤的噴氣聲,伴隨著這陣聲音,丁海洋也進門了。
他們雖然是一個單位的,但并在一個地方上班,丁海洋在設備科,工資拿的要高一些,有時候轉夜班會拿的更多。
設備科的人閑時也是真的閑,忙的時候也要不停的搶修。所以上班都是穿粗糙的連體工作服的,下班還得再換回來,因此就慢了些。
白秀娟一看他回來,這頭趕緊問道:“海洋,你有沒有聽說單位的政策?”
丁海洋一頭霧水:“什么政策?”
由此可見,夫妻倆在單位的人緣都不怎么樣,以至于什么消息都比別人滯后許多。
這政策甚至不是今年才出的,而是出了有好些年了,可他們之前不關注,也沒人跟他們聊這個。
五月的天氣已經很熱了,騎車回來難免有一頭汗,白秀娟連忙濕了毛巾遞給丁海洋,讓他擦擦臉。
這頭又緊張的說道:“他們說,以后單位每個家庭只能招一個子弟員工。”
丁海洋漫不經心的說道:“一個就一個……”
他的神情不對了。
“真就一個呀!”
白秀娟嘆口氣:“可不是,就一個。而且好多年了,以后估計也不會變,畢竟咱單位都是一個孩子的。”
“那雙胞胎咋辦呢?”
丁海洋有點懷疑。
白秀娟已經打聽清楚了:“確定是雙胞胎的話,要拿他們的出生證明才可以。”
總之,后頭再生的不可能。
丁海洋坐了下來。
“那要這么說的話,咱家也就一個名額。”
他目光灼熱的看著白秀娟的肚子,仿佛里頭如今有一個了,這會兒認真的說道:
“那過兩年單位招工的時候,你想想辦法,別讓薇薇回來。”
就這么一個崗位,旱澇保收鐵飯碗,工作還清閑,那肯定得留給兒子的。
雖說政策也不能保證不變,可他們也不能保證變啊!
但凡有一絲可能,就不能讓兒子以后受委屈。
“那她能愿意嗎?”
白秀娟也坐在那里,又狠狠喝了一口藥茶。隨即被那難以形容的口感給惡心的,皺了一張臉。
“單位招工這么大的事,但凡她回來,肯定能聽到消息,到時候自己拿著證去報名了……咱們怎么辦?”
一上大學,戶口就被遷走了,這么一想,真是有點后悔。
可不上大學,那肯定又能知道這個消息……唉,怎么著都難。
“她敢。”
嘴上這么說,但丁海洋眉頭緊皺,這會兒也想到了這種可能。
這會兒努力琢磨著:
“她現在不是沒生活費了嗎?剛好假期打工,你跟她說平時沒事就別回來了。”
“離得遠了,就算她知道了到時候要招工的消息,咱們給錯個十天八天的,她不就報不上了嗎?”
“再說了,丫頭騙子心野,在外面看了花花世界,也不一定非要這個崗位。”
白秀娟嗔怪的看他一眼:“看你說的,這單位多好呀!多少人拿著錢想進都進不來呢。她能不喜歡?”
“就算現在不喜歡,踏入社會了也喜歡,到時候萬一再鬧怎么辦?不能給她這個機會。”
丁海洋蹙緊眉頭。
“女孩子遲早要給別人家的,都不是咱家的人了。憑啥還要咱家一個名額?”
“她要真想要工作,咱們在單位里給她琢磨個對象,讓對象家里安排。”
那對象必定是家境不能差了,不然怎么給得起他們想要的彩禮。
太有道理了!
白秀娟連連點頭:“就是沒工作,彩禮估計要不多……”
“嗯……”
丁海洋野琢磨起來,片刻后露出頗有些自得的神情,這會兒接著又囑咐道:
“她在打電話過來的時候,你囑咐囑咐,讓她在學校里好好學功課,不能太差。可別到時候拿不了畢業證,這學歷就降一等。”
沒工作又想要嫁進好家庭,光靠一張臉,總覺得有點虛,那不是還得有個學歷嗎?
“到時候出嫁咱們再要彩禮,少于十萬咱不干。這錢就給咱兒子買房子,不然這老單位房都多少年了,可不能委屈了孩子。”
現如今,江州市內獨生閨女出嫁,其實彩禮要的并不高,大多是一萬兩萬,是個意思。
基本上父母還要貼補點兒,再給女兒壓箱底兒的錢。
“那不行。”
白秀娟這會兒摸著肚子,眼里的柔情仿佛能溫暖所有。
“十萬塊錢買個房子,剩下咱孩子上幼兒園上補習班,這萬一還要出國呢!花錢的地方多了去了,咱到時候都快退休了,萬一工資不夠……”
丁海洋臉皮一緊,想起自己那個用著不怎么順手的一千六的魚竿。
這會兒悶聲悶氣的道:
“那到時候好好談談,要二十萬,留個還價的余地。”
夫妻倆單方面做出種種慎慎重的決定,隨即便仿佛卸下了心中所有包袱,唏哩呼嚕開始吃中午飯了。
丁薇這頭什么都不知道。
倘若她要知道這種想法,那真是大笑三聲都不足以表達她的諷刺。
孩子還沒影兒呢,考慮的倒是挺周全,女兒的彩禮都打算上了。
其實上輩子,之所以一直介紹給她的相親對象,都好像沒個平頭正臉的,也正是因為彩禮要的高。
但丁薇不知道這事。
她只是覺得,隨著年齡增長,來相親的男方似乎對她都頗有挑剔,言語間很是看輕……
她自然也豎起一身尖銳的刺。
男方心想,你們家明擺著賣女兒,還在這擺什么譜?
丁薇則想,為什么處處優點都沒有,還敢這么挑剔她?
就因為她在外頭上班嗎?
雙方評價都相當無語。
好在如今丁薇雖然還不知道這些,但是早在想明白父母的真想法后,她早就決定了,到時候讓謝秀兒裝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
就憑秀兒的演技,再添加個白蓮花的特質也是可以的。
到時候一雙小年輕靠真愛奮斗,喝西北風都不為過。
就這,二十萬彩禮?
都喝西北風了,兩萬倒是能拼拼湊湊給得起。
不過這也只是個想法,對秀兒未免太不公平,所以丁薇只是想想而已。
她不知道的事還有很多。
上輩子,因為在帝都工作太繁忙,有些事家里也確實瞞著,沒讓她知道。
比如白秀娟去單位鬧事,以至于退休工資調檔,比別人硬生生少了兩級這事兒。
白秀娟對她的說法是:單位新上任的年輕老總看他們這群大齡婦女不順眼,再加上有個不厚道的女人故意帶他們打前鋒,最后公司就記上他們的帳了。
初聽這個理由時,丁薇還沒正式進公司,對本地這種事業單位的彎彎繞繞并不清楚,就信以為真了。
她想著,在單位里不服管,被穿小鞋不是很正常的事嗎?找理由扣工資也不是沒聽說過的。
但恰恰忘了,事業單位跟私企是不一樣的。
發福利賊爽快的單位,人家能為了不是自己的錢,故意搞這些事兒?
后來她工作那么忙,也根本沒有時間細想這些……
其實不是的。
那會兒,白秀娟已經懷孕了。
恰好又趕上五年一次的單位招工。
之前丁薇大三那一次招工,她倒準備讓丁薇回來的,畢竟那會兒還沒想到生二胎的事情。可偏偏那年丁薇報考研究生,直接耽誤了。
最后還沒考上。
誰知再等就要五年后了。
好不容易熬到五年后,這時候白秀娟已經打算偷偷生二胎了。
肚子都大了。
正對孩子滿懷憧憬呢,這頭兒把女兒的名額報上去,務必叫她回來工作,順帶找個對象,到時候沒結婚還能在家照顧弟弟。
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招式,她都已經準備好了。
卻聽單位招工時有了這么個消息,簡直是晴天霹靂!
畢竟自打有了懷孕打算后,她天天偷偷摸摸的,更是不愛跟別人提起這方面的消息。
反而越發滯后了。
這個消息傳出來,女兒的名字已經報上去了,她直接就沖上去要個說法。
一家不能只給一個名額。
只給一個名額的話,她是可以把丁薇的名字撤下來,只要面試不去不就行了。
可問題是,這丫頭片子的心野,就在外頭工作不回來。
她這頭都懷孕了,到時候誰來帶孩子?
誰來照顧他們兩口子?
在外面上班掙多少錢,他們到手的不就那么點嗎?
在單位里,工資多少,什么時候到賬,發什么福利獎金補貼,她們心知肚明。
多穩當啊!
再說了,也方便就近找個對象,他們提一提彩禮的事情。
她女兒長得好看,只要工作穩妥了,離得近,方便人家相看,二十萬妥妥的沒問題。
為了肚子里的孩子,白秀娟一時沖動,直接當著眾人的面兒去找老總了。
這種行為放在私企上班的,眾人可能不太理解,但是在事業單位吃閑差干了一輩子的阿姨們,那可是連廠長都能當面掰頭的。
他們無所畏懼。
但白秀娟忘了。
自己懷孕本身就不符合規定,她其實也沒瞞住,只不過大家不想追究罷了。
如今鬧事找到面前來了,那不追究也得追究了!
更何況新任廠長才剛上,三把火還沒來得及燒呢,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一個廠里的基層員工撓到臉上來,那可真是啊——
如果這都治不住的話,他這個廠長還有沒有威信了?!
一通撕扯,白秀娟被這個話柄趕著回到家中,單位已經決定殺雞儆猴直接開除了。
誰知回去之后,白秀娟又氣又怕,肚子就有點不舒服,連夜又去了醫院。
她肚子之所以瞞不住,就因為大了。
醫院里照來照去,說能看出性別了,丁海洋塞個小紅包,醫生就說了,是個女孩。
這一下子,晴天霹靂!
簡直比被開除還要慘,這要是個女孩,她鐵定不能再生第三胎了呀。
畢竟白素娟就算被開除了,丁海洋還在上班呢。
單位一忍再忍,第三次可真忍不了了。
到時候夫妻倆都下崗,還怎么養兒子啊?
幾乎是沒怎么猶豫,夫妻倆對視一眼,立刻就決定把孩子打了。
給他們做手術的是朋友的一個親戚,白秀娟只要一直叫著肚子疼,這邊醫生說個保不住了,就直接被送進手術室。
等到公司老總說要開除她的時候,這邊兒就隱約傳出來,那天老總掙扎的時候推到她……
她流產了。
甭管這懷孕是不是符合規定,但畢竟是一條人命的事兒,老總也捏著鼻子認了。
最后就沒成開除,而是直接辦退休,工資直接降檔。
這事兒對于新上任的廠長來說是個污點。
大伙兒的職場生涯還要在他手里走一遭呢,他本人也相當有魄力,立刻大刀闊斧,又安排著福利房分配……
就更加沒人提這事了。
時間久遠,大家就算自家嘀咕,也不可能年年歲歲都這么說。
等到丁薇逢年過節回來時,那真是半點消息都聽不到了。
也是從那之后,白秀娟和丁海洋找她要錢的姿態,變本加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