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是有血性的年輕男孩,如今聽到這話,怕不要氣得臉色紫漲、破門而去。
然而,不是丁薇瞧不上她媽這點手段——瞧瞧,提前給了一晚上時間了,話術都沒練好。
也太直白又沒有水平了。
只見她一把抓住白秀娟手,此刻深情又愧疚的說道:
“媽,我真不知道你的日子過得這么苦。”
相當貼心了。
要不怎么說母女連心呢?
這當媽的受委屈,女兒能愿意嗎?她氣勢洶洶的瞪著丁海洋:
“爸,你太過分了!今天無論如何,我得為我媽討個公道!”
丁海洋壓根沒反應過來!
——他心說你討個屁的公道!我這邊暢想了20萬該怎么花,你回來把計劃全打散了,我還想討公道呢!
然而丁薇卻執意要保護偉大的媽媽。
“不是我說你,爸你這么些年來也太沒出息了。我是做女兒的,當然沒得挑,但是你聽聽我媽說的——過日子沒錢寸步難行!”
“這都是她的血淚經驗啊!”
“爸,我早就想說你了,你工資也不低,干什么要買這么好的表,那么貴的魚竿呢?”
“你把這錢給我媽,讓她打扮的漂漂亮亮,日子和和美美的不行嗎?她要不是嫁給你,也不至于為了錢受那么多苦,如今保姆都請不來住家的,也不至于這么怕我走上她的老路……”
論嘴皮子,幾十年前高中畢業的夫妻倆,哪里說得過如今中文系的高材生?
別以為中文系的好像說出去都只會酸溜溜拽文——那怕是沒研究過明清宋的各類野史哦!
換句話說,甭管套哪個年代的殼子,人家吧嗒一張嘴,照樣能扒掉那一層城墻拐角厚的臉皮來。
此刻丁海洋可不就被氣得險些心肌梗塞嘛!
然而丁薇就不是那種見好就收的性格——
在學校里,她還常勸陳思雨大度呢,那是因為在她眼里大家都是小孩子。
但丁海洋和白秀娟……只要一看到這兩人,上輩子各色委屈,立刻就涌上心頭。
再想想自己那個夢里,天天打工的自己,還有郁郁不得志的秀兒……
起來殺人的心都有了!
只聽她委屈又控訴的說道:“爸,你醒醒吧,再要這么沒出息下去,我媽都要忍不了了!”
“她當初要是嫁給別人,哪至于現在為了點錢,過得這么難呢?”
“別說打牌輸1萬,就是輸10萬,20萬,那不也是個毛毛雨嗎?有本事的男人,就該給老婆過好日子!”
她噼里啪啦一通罵完,根本不帶看丁海洋的臉色的這頭又緊緊捏住母上大人的手摩挲兩下直摸的白秀娟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她盯著眼前這個女兒,再看看目瞪口呆還沒反應過來的丁海洋一時竟也說不出話來。
只見丁薇鄭重的承諾道:
“媽你放心,我不是那種物質的女孩。”
“我從小也沒享過福過得了那苦日子,謝言人挺好的媽你就別擔心我了。”
“是的媽。”好女婿謝言趕緊湊上來殷勤的承諾:
“媽,您放心,我一定能讓薇薇過上好日子的!雖然我現在沒有出息,但是男人三十而立四十一枝花。我這是大器晚成。”
好一個大器晚成。
姑父一粒瓜子仁直接吞進肚子這會兒跟大姑對著眼神,要不是使勁兒繃著,那可真是——
不行。
孩子上門是個很嚴肅的問題,他們得忍著。
而白秀娟這時終于反應過來,此刻眼神跟盯仇人似的瞪著謝言——
這這是何等不要臉的說詞!
她看著對方信誓旦旦且驕傲自信的樣子只恨不得大耳刮子抽上去——
還30而立40一枝花?
大器晚成?
40歲大老爺們晚成個屁?就沒有成的機會!就跟他們家海洋似的,有個什么用!
等等!
白秀娟的臉色突然尷尬了一瞬——咳咳咳!
好在這話沒說出來只是一時思想劈了叉而已。
但經過這一遭,她的氣勢莫名其妙又泄了一點腦袋倒也沒有那么有熱度了,反而有點察覺——
剛才薇薇對她爸說的那些話是個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難不成是說自己嫌貧愛富、抱怨一輩子沒過上好日子嗎?
雖然叫白秀娟實際來說這日子比起大姐家來肯定還是差一點的。
畢竟大姐夫是個領導大姐退休金拿著保險事業還做得轟轟烈烈,那家里的錢肯定是多著呢!
如果是大姐的話,打牌輸1萬也就不是什么大事了吧……
思想一旦劈了叉,慢慢就會越劈越遠,她這才反應過來,看著眼前呼哧呼哧喘氣但說不出來話的丁海洋,對上他的眼神后,下意識一個心虛,又忙低下頭去。
——他們家老丁那么強烈的自尊心,哪能直接說這個呢?
白秀娟瞬間急了起來,可大腦一時空空如也,臉色陣紅陣白,一時半會兒,竟沒想出怎么反駁來。
而丁海洋也被她這個反應刺傷,終于反應過來剛才丁薇指責他的那些話,到底是個什么意思?!
要說他的腦袋也確實不怎么靈光,白秀娟都能反應過來的事兒,他硬是拖了這么一會兒。
男人啊,明明這么普通,偏偏這么自信。
幾十年都沒受過這挫折了吧!
姑父一口茶裹在嘴里,忍笑忍了幾回他都沒察覺嗎?
不好意思,丁海洋表示:那是真沒察覺。
他要是能有這點兒敏銳度,也不至于如今糟心朋友一大堆,天天哄著他花錢,看他笑話。
就那魚竿,一般兄弟能這么可著勁兒的忽悠人買嗎?
要說丁海洋這輩子,唯一看重的那就是他身為男人的臉面。
男人的臉面,大眾意義上來從哪里體現呢?
一是看在兄弟親戚們的眼中口碑如何。
二是看媳婦兒女過的日子如何。
三是看社會地位。
好家伙,他一個廠里設備科老老實實上班的老員工,同年齡段的不是調崗就是升職,就他還古堆在老地方——
蘑菇都沒這么長性的。
又不會說話,偏偏還自視甚高,張嘴就是我當年那會兒,你們如今如何……
新進廠的年輕人都不稀罕往他跟前湊,老員工也嫌他煩,沒點眼力勁兒。
丁海洋自己還覺得有權威呢,但他也不是傻子,實際如何自己心里清楚——
這能有個什么的臉面。
而剩下的親戚朋友的口碑,和妻子兒女的生活……
那剛才不是叫丁薇一竿子全打翻了嗎?
這簡直是捅了馬蜂窩了。
丁海洋再也繃不住自己那還想保留些面子的臉色,這會兒直接站起身來,勃然大怒!
盛怒之下,就連話也放的直接了:
“誰給你的膽子這么說話!”
“我沒給你們過過好日子?白秀娟你是不是就這么想的?我沒給你過過好日子,你能一抽屜的金銀首飾,一柜子的衣服誰給你錢買的?”
“你丁薇還能活這么大,就是我給你臉了!生下來就該溺死算了!”
白秀娟低頭,然而心里頭也有點不舒服。
想一想,總覺得不太對勁兒。
她自己的工資跟丁海洋也差沒多少呀,怎么就是花他的錢了!
但畢竟這么多年服從慣了,如今丁海洋又在氣頭上,她憋憋屈屈忍下來,這會兒倒不敢吭聲了。
好歹丁海洋是沒聽到這句,不然恐怕一時氣血上頭,大年三十就得叫救護車了
但饒是如此,他的脾氣也沒見好,反而越發狂躁,接著又瞪著丁薇:
“我告訴你,你別以為你翅膀硬了就能甩手,從小吃我的喝我的,我辛辛苦苦供你上學,這是你欠我的!”
“當老子的,想怎么收拾你就怎么收拾你!”
“今天你不分也得分!分了我就給你重新安排對象,人家來相看你,成了直接就定下來。”
“省得一天到晚在外頭瞎浪蕩!是個安分人的樣子嗎?”
“你老老實實擱家呆著就行。”
慫男人也終于發了一回脾氣,這會兒借著這股勁兒,竟敢對著他大姐大姐夫直接開口了——
“大姐,事兒鬧成這樣我也懶得說你。反正你們現在是瞧我有個男孩兒,事事不順眼了是吧?”
“我告訴你,這是我們家的家事,輪不著你們。”
接著又指向謝言:
“這哪里來的窮酸,你們帶來的,你們就負責把他帶回去。我老丁家的閨女,絕對不能嫁給這種窮小子!”
末了倒也還算硬氣,又加了一句話——
“把這兜子蘋果和牛奶都提回去,我受不起!”
行叭,丁薇按自己的閱讀理解來打分——
這大年30一通折騰,丁海洋也就最后這一句話說的在水準之上了。
不過這幾段話的內容嘛……
丁薇慢慢站起身來,臉上的笑容一寸寸收起,神情越來越嚴肅。
謝言倒是老神在在,順手還從盤子上摸了把瓜子來。
一邊叮囑旁邊的大姑:
“大姑,要不把孩子放房間去吧。”
老房子的戶型設計是長廊式的,經過客廳往里頭走,并排著的兩間屋子才是臥室。
大姑抱著孩子恍然大悟:
“行行行,我都快忘了……”
把孩子放房間去不就得了嗎?
還暖和,何必在這兒還要小心捂著耳朵,省得家里老的不干人事兒,嚇到了呢?
低頭看看懷里的孩子,又一次嘖嘖搖頭:造孽喲。
她扭頭進了夫妻倆的臥室。
誰知才進臥室,就聽外頭“咣當”一聲,伴隨著稀里嘩啦噼里啪啦的一陣噪聲,當時就將她鎮住了。
懷里的孩子倒是半點不怕,反而黑眼珠轉來轉去,對周邊的一切都相當好奇。
大姑回過神來,嘆了口氣,又摸了摸對方軟軟的黑色頭發,重新將娃娃放回搖籃里。
這才轉身急急回客廳。
——這一家子糟心玩意兒,該不會說的理虧要打人吧。
——被鎮住的又豈止是大姑。
外頭姑父還拿著茶杯呢,這會兒手一抖,好險杯子就砸地上了。
還好謝言穩重,一手拿著瓜子兒,一手幫姑父托了托杯底,表情倒跟剛才的丁薇如出一轍,都是相當淡定。
姑父心里暗自琢磨著——要不怎么說夫妻相呢。
還沒琢磨完,謝言見他不說話,還以為是嚇著了,連忙又安慰道:“沒事兒,小問題,姑父您坐著就行。”
瞧他這輕描淡寫的樣子,好像剛只不過是不小心cei了個花瓶而已。
可端看客廳這一片狼藉,就知道這絕不是小事兒啊喂!
姑父后知后覺,瞪圓了眼睛重新打量這對小情侶,總覺得自己跟麗萍之前都看走眼了。
——可不是看走眼了?!
就在剛剛,丁海洋剛發出自己的家長咆哮,大姑也恰巧抱著孩子拐進臥室。
而丁薇默不作聲站起來,一句鋪墊都沒有,伸腿就將面前的茶幾踹翻了。
那一下可是毫無預兆,又快又酷,看的謝言心臟都砰砰急跳了兩下,總覺得自己的女朋友英姿颯爽,別有風采。
家里頭的茶幾還是那種老式的,4個鋁合金加塑料腿兒,上下兩層玻璃板。
上頭擺了些瓜果零食,中間層又塞了些零七碎八的東西,還有個空蕩蕩的花瓶。
由于白秀娟沒有打理,花瓶里的假花都落了一層灰了。
再來,就是丁海洋平常泡茶的大水杯了,單位發的保溫杯,玻璃的。
如今跟著這玻璃茶幾一樣,直接砸到這深色的地板上,濺出道道漂亮的玻璃花。
砸得稀碎。
丁海洋已經愣住了。
白秀娟更是短促的驚叫一聲,瞬間站了起來,往丁海洋身后靠了靠。
她看著自己的女兒,萬萬沒想到,去年過年讓洗菜洗菜,讓貼對聯貼對聯的女兒,一整年沒給學費生活費也自顧自悶頭打工的女兒,如今居然敢在家里掀桌子了!
“你、你……”
她捂著胸口,這會兒總覺得說不出話來。
而丁海洋也盯著自己的女兒,卻覺得她那明明已經熟悉的樣貌,如今卻是分外陌生。
此刻看著對方一臉寒霜,再瞅瞅腳邊散落的道道玻璃碴子,不知為何,突然就心生膽怯。
而丁薇不知為何,看到他如今這副沒出息的樣子,心頭原本積攢兩輩子的怨氣,突然“噗”的一下就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