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歌站在院門口,看著這一幕,心中酸楚。
她走上前,來到蕭逸背后,手輕輕搭在他的肩膀上。
“元嘉和元初都在趕回來的路上,一定來得及。”
蕭逸抹了一把臉,心情很沉重。
他現在什么都不想說,只想沉默地陪在紀先生身邊。
燕云歌懂他。
他是個情感內斂的人,極少流露真感情。
當他熱淚盈眶之時,必定是遇到了人生最慘痛的一幕。
他緊握住她的手,久久不肯松開。
仿佛如此,就能獲取力量,就能勇往無前,不懼怕任何艱難險阻。
可是……
心還是很疼。
生老病死,人生注定。
此時此刻,人力無法勝天,一切都已經安排好。
他輕聲說道:“這幾天就辛苦你處理朝政,我想多陪陪先生。”
“好!”
蕭元初率先趕了回來。
一天當中,紀先生大部分時間都在沉睡。
偶爾醒來,見到蕭元初,他很高興,有精神說幾句話。
只是……
每一次,說著說著,人就昏睡過去。
不知白日黑夜,渾渾噩噩。
某個午間,他在夢中喊叫,“救救老夫,救一救。不要帶走老夫……”
他被噩夢纏繞,遲遲不能蘇醒。
蕭逸父子在他耳邊呼喚,太醫使用銀針,終于將他從噩夢中叫醒。
醒過來后,紀先生迷茫了好一會,然后神志清醒地說道:“老夫已經時日不多,元嘉回來了嗎?”
“元嘉正快馬加鞭趕回來。先生莫要自己嚇唬自己,一定可以長命百歲。”
蕭逸忍著苦澀,裝作無事的樣子說道。
紀先生緩緩搖頭,“剛才在夢里,老夫夢見惡鬼纏身,好多好多的惡鬼拉著老夫的腿,要將老夫拉入十八層地獄。哎,老夫這輩子作惡太多,死后墜入十八層地獄也不例外。”
“不會的。朕不允許任何惡鬼傷害先生。若有鬼怪作惡,朕提三尺青峰,殺他個片甲不留。”
紀先生笑了起來。
他輕聲說道:“皇帝有心了,有你這句話,老夫這心頭瞬間安穩下來。等老夫死后,喪事從簡。
老夫不信佛,你讓吳道長給老夫做場法事,停靈三日即可發喪。切莫停靈太長時間。
皇帝一定要答應老夫,否則老夫死不瞑目。”
蕭逸道;“三日如何夠,至少也要停靈七日,甚至是十四日。”
紀先生堅持道:“萬萬不可!老夫這一生,先是跟隨老王爺東奔西走,之后跟隨皇帝,最后跟隨燕圣人。
老夫不曾親手殺人,卻有無數人因老夫一個建議而死。
老夫罪孽深重,死后沒有資格享受太多香火。早早安葬,老夫方能瞑目。皇帝,你一定要答應老夫……”
“好!朕答應先生,停靈三日,請吳道長親自做一場法事。”
紀先生笑了。
他是滿足的笑。
“老夫作惡太多,以至于妻兒早亡,膝下無子。等老夫過世后,若是有心,每年清明燒一炷香即可。若是忘記了也不要緊。像老夫這樣的人,不配享有香火祭祀。”
“先生放心,每年清明,元初和元嘉兩兄弟,都會準時祭拜。只要人活著,這件事就斷不了。”
蕭逸鄭重其事。
死后祭祀,此乃大事,豈能馬虎更不會忘記。
他會叮囑子孫后代,年年祭拜,不可忘卻。
紀先生心滿意足,再一次陷入昏睡中。
他累了!
也不知他夢見了什么,昏睡時候,眉頭一直不得舒展。
蕭逸不由得嘆氣,心中越發傷心酸澀。
都不用太醫提醒,任誰都看得出來,紀先生時日無多,也就是這幾天的事情。
悲乎!
哀乎!
蕭元嘉緊趕慢趕,終于趕回了京城。
奈何,天不從人愿。
他還是晚了一個時辰。
沒能趕上時間,沒能親自送紀先生最后一程,蕭元嘉當場跪在床前,嚎啕大哭。
下人已經為紀先生換上了壽衣,正準備入殮,移步靈堂。
他這一哭,下人們全都手足無措,不知該繼續還是該暫停。
蕭元初拉起弟弟蕭元嘉,“先生知道你趕回來,他很欣慰。先生在睡夢中離去,走得很安詳。先生有遺言,只停靈三日,二弟莫要耽誤了入殮時辰。”
蕭元嘉哭得不能自已,在哥哥的攙扶下,勉強站起來。
“先生為何不等我回來?都怪我,為何要出門游歷。”
“莫要自責!先生知道你心頭惦記著他,就已經很滿足。先生走的時候,沒有任何遺憾。走吧,換上孝服,為先生治喪守孝。”
蕭元嘉這會完全沒了主意,大哥說什么他就做什么。
堂布置妥當。
蕭逸和燕云歌夫妻,齊齊步入靈堂祭拜。
二人是帝王,吳道長特意提醒,不可行大禮,怕紀先生受不起。
蕭逸不滿。
“先生于我而言,亦師亦父,我理應行孝子大禮。”
“如果天子還沒有稱帝,行孝子大禮,甚至為紀先生守孝都不要緊。但,如今已經稱帝,便不可行小子大禮,恐讓紀先生在地下不得安寧。”
燕云歌拉了拉蕭逸的衣袖,“就聽吳道長的。先生有遺言,喪事全憑道長安排。我們身為晚輩,理應完成先生的遺愿。”
蕭逸不滿,難過,傷心。
他被燕云歌帶出靈堂。
回頭看去,朝臣們正魚貫進入靈堂祭拜。
他問道:“先生是不滿意我嗎?我原為先生披麻戴孝,先生卻不肯接受。”
燕云歌說道:“天子之氣,聽起來威風無比,卻是一把雙刃劍。紀先生唯求安樂,天子為他披麻戴孝,他沒法安樂。我們身為晚輩,理應完成他的夙愿。”
蕭逸捂著眼睛,怕眼淚落下來。
他故作堅強,“好,我成全他。我就做個冷酷無情的天子。”
蕭逸病了!
這么多年,燕云歌第一次見他生病。
病情來勢洶洶,高燒不退。
所有人都明白,他這是心病。
他心中苦悶,難以排解,才有這場發燒。
燕云歌衣不解帶,陪在他身邊,為他擦拭身體,用酒精降溫。
他昏睡三日,似是被夢寐糾纏,遲遲不得清醒。
終于在第四日清晨醒來。
彼時,燕云歌躺在軟塌上,疲憊睡過去,睡得很沉很沉。
他一動,沒想到沉睡中的燕云歌猛地驚醒。
夫妻二人四目相顧,燕云歌哭了聲來,“你可算醒了。我還以為,以為你……”
她泣不成聲,一身狼狽。
多少年,她都不曾哭泣。
多少次,面對滅頂之災,更不曾哭泣。
她以為自己不會哭。
所有人都以為她不會哭。
但是在這個早上,這個陽光明媚的早上,她哭了。
哭得像個三歲小孩,不管不顧,將心中一切壓抑的情緒全都發泄出來。
蕭逸卻笑了。
這一刻,她才活得像個正常人。
他從床上下來,來到她身旁,將她抱在懷里,輕輕拍著她的肩背,安慰她。
“我沒事了,你看我都好了。除了肚子很餓外,什么事都沒有。”
燕云歌揮舞著拳頭,捶打他。
這個王八蛋男人,讓她擔驚受怕,讓她日夜煎熬。
“哎呀,哎呀,輕點打。我這身板,應該有好長時間沒吃東西,經不起你全力一打。”
蕭逸開始求饒,用苦肉計。
燕云歌恨他,也心疼他。
終究還是心疼占據上風,她停住手,卻始終埋著頭。
她知道,此刻,自己一定很難看。
煎熬數天,又是眼淚又是鼻涕,能好看才怪。
她才不想讓人看見自己最狼狽的一面。
她背過身,收拾好面容。
蕭逸心頭暖暖的,“我餓得前胸貼后背,到底昏睡了多長時間。莫非一天一夜?”
燕云歌冷哼一聲,“什么一天一夜,分明是三天三夜。”
“什么?”
蕭逸自個都震驚了,“那先生的喪事……”
燕云歌抽泣道:“按照先生的遺愿,停靈三日,已經在昨日下葬。你也不用太傷心,等到明年立碑,你可以親自前往。”
蕭逸頹然坐下,“我真是……我竟然錯過了先生的最后一程,竟然沒能親自為他出殯。”
“莫要懊惱。元初和元嘉二人替你送先生最后一程。喪事辦得很隆重,朝中官員都設了路祭,親送先生下葬。”
蕭逸又是一聲嘆息。
這個時候,他已經忘了饑餓,只剩下滿心懊惱。
片刻之后,他說道:“我想去先生的墳前看一看。”
燕云歌也贊同,總要解開心結,否則壓在心頭一輩子,始終不得開顏。
“等你身體養好,我和你一起前往墳前祭拜。你這次病倒,病情兇猛,一直高燒不退,著實嚇壞了我。這么多年,第一次見你生病,著實擔心。”
他抱緊她,“累你擔心,是我的錯。我這心頭……我也沒料到,自己會生病。”
“你這是心病。”
“是,的確是心病。”
“你自己要想開一些,莫要鉆牛角尖。生老病死,都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心中終歸不舍。先生待我如親子,細心教導我,不僅為我出謀劃策,還教我做人的道理。他是良師益友,對我而言,是比父王還要親的親人。”
一想到人已經沒了,蕭逸又是滿腹傷心,心頭酸澀,喉頭仿佛聞到了鐵銹味。
好不容易,他才將鐵銹味壓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