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皇六年冬,北周大軍兵臨城下。
建州城內,卻依舊夜夜笙歌,醉生夢死。
就連市井小民,竟然也不見絲毫驚慌失措。
難道城外的北周大軍是擺設嗎?
非也!
“北周用兵,從不屠城,從不劫掠,善待百姓。就算城破,貴人們會不會死不知道,反正我等小民肯定可以活命。”
“待到北周大軍入城,如無意外,我等就去恭迎王師!”
“南北分裂幾十年,如今終于見到南北統一的機會。高興還來不及,豈能將王師拒之城外。”
“話可不能這么說。南北一統一,豈不是說我們南方要拿錢支援北地?聽人說北地窮困潦倒,飯都吃不上。”
“你那都是老皇歷。如今的北地,人家靠自己照樣能吃飽飯,冬天一樣有大棉襖穿。”
“假的吧!那么冷的地方,莊稼一年一熟,大冬天啥都種不了,吃什么?”
“沒事就出去走走長長見識,說出來話,真是令人可笑。你難道不知道,早幾十年前,北地就有了暖棚,冬天也可以種菜種莊稼。”
“暖棚我知道,那都是有錢人才玩得起的玩意。像我們這樣的人,哪有本錢去弄暖棚。”
“所以說讓你出去都走走,長長見識。你能想到的問題,人家北周的官府想不到?北周官府早幾年就開始帶頭搞暖棚,說是要讓大家的餐桌,冬天也能見到綠色。”
“不僅自己能吃,還能賣錢。”
“你們都是道聽途說,我就不信你們親眼見過。”
這個倒是沒誰親眼見過。
但……
南來北往的商賈,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繪聲繪色,總不能是憑空想象捏造出來的吧。
有這想象力,寫本書不香嗎?
聽聞,現在寫書,尤其是話本小說格外賺錢。
那些科舉不成的窮酸秀才,好多都改行去寫書,好歹也能混口飯吃。
所以,大家還是趨向信任商賈口中關于北地的傳聞。
建州城內,一切正常,百姓日子半點不受影響。
建州城外,旌旗飄揚,風聲鶴唳。
其實……
能夠這么快殺到建州城下,蕭逸自個都很吃驚。
不是北周兵馬突然有神助,也不是南楚兵馬突然變得弱雞。
而是……
石臘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放棄第三道防線后,按理,石臘應該摔兵退回建州城外,依靠建州城外的山山水水構筑一條堅固的防線。
如此一來,這仗至少還能僵持個一兩年,北周兵馬才有可能兵臨城下,圍攻建州城。
出乎所有人意料,石臘沒有撤回建州城。
他虛晃一槍,饒過建州城,選擇南下。
他這舉動,等于是直接放棄了建州城,放棄了朝堂,放棄了他的父皇,他的兄弟姐妹。
他仗著手中兵馬充足,南下土地富庶,分明是要擁兵自重。
全天下嘩然!
果然……
石臘沒有辜負“逃跑”名聲。
不僅打仗牛皮,逃跑更是一絕,直接讓他老子石溫背鍋。
身在建州城內大正宮的石溫,他已經過了憤怒,絕望,哀痛,嗜血的最初階段。
此時此刻,他已經冷靜下來。
石臘王八蛋,帶著兵馬逃跑,其實心頭早有預料,早有類似的猜測。
如今,只不過猜測成為了現實,讓他在百官面前掩面盡喪,毫無帝王威嚴。
他沮喪,之后,振作起來。
用剩下的兵馬,組織起防御,打算靠著堅固城池,拖也要將蕭逸拖死。
這些日子,他殫精竭慮,日夜操勞,人是肉眼可見的衰老,蒼白,瘦弱……
面對燕云菲,他也是一臉坦然,“你想看朕的笑話就看吧!朕臉皮厚,隨便看。”
燕云菲嘆了一聲,她同情石溫。
“朕不需要你的同情。”石溫惱羞成怒。
“你可惜笑話朕,奚落朕嗎,唯獨不能同情朕。朕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燕云菲正色道:“我不同情你,我現在來安慰你。換個角度想,石臘帶著兵馬南下,好歹也算是為了大楚王朝保留了一絲火種,說不定也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石溫呵呵冷笑,“你真的認為石家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真的認為石臘能成就一番偉業?”
燕云菲微蹙眉頭。
說石臘能成就一番偉業,這話很違心,她說不出口。
她正色道:“無論如何,我會保全石家上下。百年后,說不定石家又能再次輝煌。”
“不必如此勉強安慰朕。”
石溫擺擺手,他很疲憊,不想聽言不由衷的溢美之詞。
他現在要的是合理有效地建議。
長出一口氣,“朕已經吩咐金吾衛,拿下東平王府全家老少。必要的時候,朕會拿蕭過的大好頭顱祭天。”
燕云菲蹙眉,“你確定要這么做?這等于是徹底得罪了蕭逸。蕭過是他親大哥,若是留蕭過一命,說不定就有了談判的籌碼。
屆時,未必不能安享晚年。我對云歌妹妹始終有信心。一旦殺了蕭過,等于是徹底撕破了臉面。”
石溫在笑,笑得陰森森。
他咬牙切齒,“看來你心中早有決定。在你心里頭,朕遲早會敗亡,現在不過是垂死掙扎而已。你想拿蕭過換前程,你問過朕的意見嗎?”
燕云菲直視他,“你有信心守住建州城嗎?沒錯,建州城經過兩年時間地備戰,糧草充足,完全可以支撐了兩三年。
之后呢?城破國亡,一地荒涼。
而且,在這兩三年之內,蕭逸大可以一邊圍攻建州城,一邊出兵攻占各州各郡。
怕就怕,到最后,偌大的大楚江山,只剩下區區一座建州城。真到了那個地步,守與不守,已經毫無意義。”
石溫將桌案上的一切掃落在地。
“你試圖說服朕接受談判,你想將建州城拱手送給燕云歌。朕告訴你,休想!”
他怒氣沖沖,絕不接受她的意見。
他怒斥道:“朕不打算談判,也沒有談判的必要。城破之前,朕一定要殺人祭天。你不用再勸,朕心意已決。
什么安享晚年,呵呵,朕這一生,先是名震天下,后位極人臣,如今又貴為皇帝,男人所追求的一切,朕全都擁有了,朕此生無憾。就算某天朕死了,朕也死而瞑目。
至于殺了人之后的后果,你以為朕會在乎。只有像你這樣茍且偷生的人才會在乎!”
燕云菲果然不再勸解。
石溫要殺人,殺去!
她不阻攔,也沒打算保下蕭過一家人的性命。
北周大軍圍城,這個時候,任何意外都有可能發生,任何人的性命都危在旦夕。
誰死誰生全看命數。
命不夠硬,死了也是白死。
命夠硬,怎么著也能活下去。
不過……
她有句話不吐不快。
“若不是為了石家滿門,你以為我會茍且偷生嗎?別以為只有你有骨氣。你這不叫英勇,分明就是懦夫。李懦弱到不敢面對失敗,不敢面對成為階下囚的事實。你連廢帝蕭焱都不如。”
“你閉嘴!朕的想法豈容你揣測,你一介婦孺,根本不懂朕。”
“我是不懂你,那么石臘懂你嗎?”
嘎吱,嘎吱……
石溫的牙齒在打架。
這一刻,他憤怒到想要殺人!
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他終于克制住沖動的魔鬼。
他揚眉一笑,“你錯了,朕不是懦弱。朕心中知道,只要你活著,就能保下石家滿門。就憑你是燕云歌的親姐姐,她一定會寬待你。”
燕云菲嗤笑一聲,“說了這多,這是唯一一句正確的話。所以,為了保住石家滿門,你最好對我好一些。否則,別怪我親手將石家滿門推向深淵。”
這是一句威脅,并且是很有分量地威脅。
石溫:“……”
他除了憤怒,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因為,她有資格威脅他。
她幾乎立于不敗之地。
一拳頭狠狠砸在桌面上。
今年的冬天特別特別的冷,將人冷地發抖。
在內侍的陪伴下,石溫來到皇宮城墻,眺望全城。
燈火闌珊,這座繁華富貴的城池,臨近傍晚,已經陸續亮起了燈火,組成了一條條巨龍。
多漂亮的城池,多美的風景。
他喃喃自語,“北周兵臨城下,所有人仿佛不受影響,照舊尋歡作樂,醉生夢死。
似乎,只有朕一人在擔憂在憤怒在憂心忡忡。為什么連建州城內的小民,都可以不受影響照常生活?
朕果真如此失敗嗎?眼看城破在即,竟然無一人替朕分憂,無一人打算為國盡忠。失敗啊!”
內侍安慰道:“陛下不要生氣,怒氣傷肝。那些個人都是沒良心的,遲早不得好死。”
“如果詛咒有用的話,朕希望詛咒所有背棄朝廷的人,統統遭遇天打雷劈!”
說完,他自個都笑了起來。
真是蠢得可笑。
敵人兵臨城下,他不思如何解決問題,反而想著去詛咒別人。
可笑之余,又顯得格外可憐,無奈!
他摸摸頭,一頭花白的頭發,看上去老態龍鐘。
“朕老了!怕是堅持不了多長時間。”
大楚兵馬仗著城高墻深,仗著充足的糧草軍械,堅守建州城。
這一守,時間就從開皇六年,進入了開皇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