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說,我們的祖先從未死去。他們的靈魂火花,正通過日常的語言習慣,在我們的大腦里進行著思考。語言與文化,始終將我們與祖先相連。這種聯系,永遠比血液更為牢固。”
英格麗德說這句話的時候,是2029年二月的一天。
向山剛剛結束了自己的假期,從北平回來。他手里拿著一臺平板,正在刷著新聞。
由于“羅摩特別項目”的密級逐漸下調,所以部分電子設備已經可以帶入園區之內了。向山倒是沒有特別訂閱新聞,只是現在的聊天軟件就自帶新聞的彈窗。他偶爾也會瞟兩眼。
而辦公區的角落,英格麗德、神原尊正在和約格莫夫聊著什么。
約格莫夫是過來請教關于“漢語”的問題了。
“嘿嘿,那邊的共和國朋友?”英格麗德抄起一個小紙團扔了過來:“這位仁兄是來學習你的母語的,你就不像說兩句嗎?”
向山把注意力從那一篇名為《共和國多方奔走,推進環太平洋農業共同體建立》的新聞上挪開,舉起雙手:“對不起,我是一名工科生。英嘉Inga,英格麗德Ingrid你在這門語言上的水平遠高于我。這一領域我非常不專業。”
由于目前正在進行的一個聯合項目,包括英格麗德在內的一批語言學家,干脆在工程研究中心開了個辦公區域,一同研究“某項事物”。
約格莫夫則在利用業余時間自己學習漢語。盡管誤會早已解開,但根據約格莫夫自己的說法,學習這一門語言倒并非是因為向山去年那個玩笑。他確實有這么個想法來著。
應該說,他好幾年前就這么想了。只不過當時工作繁忙。
而現在,他身邊即有一群以這門語言為母語的同事,又有世界上最優秀的語言學家——那還有什么理由不抓住這個機會呢?
由于一年之前,他和神原尊、向山成為了第一批接觸“奧貢”的學者,所以在學者團體里也稍微有一點名聲。這似乎打開了約格莫夫的社交圈子。
當然,這一點對向山也是一樣的。
而英格麗德一向很大方。
但約格莫夫還是很苦惱:“我覺得我學習的效率實在是太低了。雖然我已經背下了很多文章,但是感覺依舊無法自如的運用這一門語言。”
英格麗德聳聳肩:“這確實是一個很困難的問題,約格。你知道嗎,有很多第二語言的學習者,終其一生都無法將這第二門語言運用得如同母語一般純熟,而有些學習者非常輕易的就能做到這種程度。”
“只可惜,尚沒有足夠有說服力的統計學調查,能夠指出這兩種人在人群之中的比例。”
說到這兒,英格麗德有些遺憾:“這可真是非常的可惜。說實話,這個領域能夠得到的經費真的非常少。”
神原尊仿佛被觸動了心傷一樣:“田野調查的差旅費永遠不夠花……”
語言學可真的是傳說中的“貴族專業”。投入高,產出低,家里沒點本錢都不夠浪費的。
約格莫夫思路沒有跟著兩個語言學家走,而是在思索:“這種差別是某種遺傳表達造成的嗎?有證據顯示這種‘第二語言習得能力’有遺傳性嗎?”
英格麗德聳肩:“這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但也得申請得到經費呀。”
向山關掉新聞窗口,再次抬起頭:“不過現在也不是每個人都需要第二語言吧……”
“不,我們研究第二語言習得的過程,最終目的是為了反推‘第一語言’、‘母語’如何被我們習得的。它最終解決的是‘語言習得’的機制問題本身。”
“從純粹的語言學角度來講,它追尋的是‘普遍語法’。從神經科學的角度來講,它探索的是大腦對信息輸入、存儲和加工的機制。而從文化學的視角,它包含了人與社會文化之間的互動。”
英格麗德抿了一口茶。
神原尊則道:“但這一點我依舊保留自己的意見。我在非洲這塊人類起源地區調查過很多古老語言。我并不能從學習這些語言的過程之中,感受到你所說的‘普遍語法’。他們的語言總有你難以想象之處。”
“個人意見。”英格麗德挑挑眉毛:“您有推薦的論文嗎?タケル君タケル,“尊”的讀法”
約格莫夫沉思:“我還以為‘普遍語法’這件事應該很明顯的。”
神原尊有些差異:“你有什么看法嗎?”
“嗯……比如說,世界上所有語言里,‘母親’的發音都包含了‘ma’這個音?”
神原尊一愣,繼而轉過身去,肩膀抖動兩下。
應該是在笑。
英格麗德也皺著好看的眉毛,搖搖頭:“約格,這可不是‘普遍語法’。而且這是一個錯誤認識。”
“是嗎?”約格莫夫很是詫異。
“嬰兒能夠輕易發出的聲音統共也就幾個。無外乎‘ma’‘ba’‘pa’‘mu’‘i’‘o’這幾個音。嬰兒呼喊父母的聲音,當然也是從這幾個音里組合的。嬰兒發音的特點是鼻輔音m,n或塞音p,b,t,d加上元音a。”英格麗德道:“在格魯吉亞,‘mama’這詞是用來稱呼父親的。而在共和國北方,也有少數族裔用‘ama’發音的詞匯稱呼父親。也有很多民族,在使用‘ba’‘da’發音的詞匯稱呼母親。”
神原尊點了點頭,表示確實是這樣的:“覺得世界上所有語言都用‘ma’稱呼母親,確實是一種狹隘的偏見——應當說,英格麗德所說‘普遍語法’的機制,更接近‘人類為什么會將這些發音組成父親、母親的詞匯’吧?當然也不準確就是了。這是一個相當復雜的問題。”
向山有些好奇:“我們那邊還有‘娘’之類的稱呼吧?一直用到幾十年前。”
英格麗德翻了個白眼:“‘iang’這個后鼻音韻母根本不是嬰幼兒可以發出的。你的先祖也管母親叫‘ma’。在古漢語里,‘娘’這個詞根本不是用來表示‘母親’的。這個詞泛指所有‘女性’——包括年輕的和年長的。一直到宋代,‘小娘子’可還是一種對年輕女孩正常稱呼。”
“只不過元代出現了‘姑娘’一詞,擠占了‘娘’本來的‘年輕女子’含義。于是這個詞成為了對長一輩或年長已婚女性的尊稱。”
向山撓頭:“那‘姑娘’的‘姑’……”
“很有可能是來自于蒙古語,發音接近‘huhen’的詞。這個詞的遺跡依舊保留在俄語以及部分東歐語言當中哦。”英格麗德解釋道:“如果你閱讀過《聊齋志異》之類古白話作品,那你應該知道,‘娘’在用作人名的時候,依舊保留了‘年輕女孩’的意思。而沒有淪為蒙古統治區的日本,這一重意義保留得更為完整。”
約格莫夫思量:“這種推論是不是太過牽強了?還有其他解釋嗎?”
“哦,這個啊……那做個實驗好了。”英格麗德俯下身,在辦公室桌下面找了找,找出一個綠色的文件夾,扯開,然后折成一頂帽子。她將這頂帽子遞給約格莫夫:“戴上,然后觀察你兩位朋友的反應咯。”
約格莫夫不明所以,將這頂帽子扣在頭上,然后抬頭。
向山正趴在桌子上,表情扭曲,肩膀一抖一抖的。而神原尊則不明所以。
約格莫夫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
過了幾秒鐘,神原尊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向剛才腦子里想的無外乎是‘這兩個人原來是這種關系’、‘英嘉背地里這么嗨的嗎’或者‘這個玩笑不太合適但還是好好笑’。”英格麗德露出玩味表情:“順帶強調一下,這只是個實驗項目。”
約格莫夫摘下頭上的帽子:“這是一個什么原理?”
“在東亞的元帝國,風俗業從業女性的男性親屬,都需要帶上綠色的頭巾。但是元帝國被海洋所阻隔,沒有把日本納入統治之中。”英格麗德道:“你看,向瞬間就能明白,神原雖然懂一點漢語,但是大概還要想一下才能意識到我在干什么——不過這個時候他多半也明白我說的‘實驗’是什么了。”
“那個殘暴帝國——蒙古,它在公元十二世紀到十三世紀踏出的鐵蹄,直到今天也回響在語言之中。這是它帶給世界的傷痕。這些傷痕依舊是活著的。”
“有時候在思考的,未必是你自己,而是你所接受的一套文化符號,一套敘事模式,一套話語體系。這些由‘語言’傳染的概念,在你的神經元之中激蕩。是它們在思考。”
“我可以說,我們的祖先從未死去。他們的靈魂火花,正通過日常的語言習慣,在我們的大腦里進行著思考。語言與文化,始終將我們與祖先相連。這種聯系,永遠比血液更為牢固。”
向山咧嘴:“這說得和亡靈一樣。”
這說法太唯心主義了,不是很對他的胃口。
“誰說不是呢。”英格麗德聳聳肩:“在索緒爾的神域之中,我們無數次的與那些早已被遺忘的祖先相逢。他們有可能是神與英雄,也有可能是亡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