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幾十年前的一個平凡下午。胡醫生就好像往常一樣,整理了一些實驗數據,上傳到王翼艾莫里閣下那邊,然后走出診所的辦公區。
然后,在墻角里,他看到了幾個小孩子。這些小孩最大的大概十三歲[第八區],最小的是七歲。都是改造率很低的人。他們橫七豎八的擠在一起,完全沉睡著,好像一堆眼睛還沒睜開的小奶狗。
呃,對于當年的胡醫生來說,更常見的比喻應該是“眼睛還沒睜開的小鼠”。
對,他們眼睛確實沒有睜開,一個怪異的頭環套在他們的腦袋上,一個插口與耳后的一個接口相連。
由于所有人都會去庇護者那里登記,并由科研騎士團協助手術、植入最基礎的芯片,所以嚴格意義上講,這個時代并不存在完全零改造率的人類。而這個耳后的接口,就是很多人免費改造之后留下的。
而改造率更高的義體人自然可以在身體的任意部位留出數據接口。不過也有很多人因為小時候習慣了,所以干脆就將后續義體的數據接口也留在這里。
當然,武者除外。顱骨上的開孔有可能會降低整個人造頭顱的結構強度。
這個環狀物就是面向非武者群體最好的上網設備,一百年前由某個不知名俠客公布完整的制作流程。只需要一臺3D打印機以及少量的常見元件,就可以輕易組裝起來。
胡醫生還是很喜歡這種東西的。將這玩意給予那些志愿者之后,他們可以暫時忘卻身體上的不適,獲得穩定的快樂——這使得志愿者的情緒都相對可控,很大限度排除了情緒對醫療技術的干擾因素。
有些時候,胡醫生也會為周圍的人做一些義診。在遇上了身體出現絕癥但是又沒資源將改造率拉滿的可憐人時,他也會順手做一個這種設備,算是一種臨終關懷。
但這些小玩意卻最終誕生了一批完全沉迷網絡,直至在虛擬感覺之中活活餓死的家伙。道那個時候,胡醫生來意識到這或許不妥。
但是,覆水難收。胡醫生也沒法一個個追回自己曾經送出去的東西。
可看到那個女孩也在這群懶狗之中的時候,他還是感到一陣恨鐵不成鋼的憤怒。
他將那個有著粗糙棕色皮膚的女孩從人堆里面拖出來,憤怒的拔下設備,說道:“你這是自甘墮落……你現在都沒有在我面前遮掩一下的意識了嗎?啊?”
那個女孩眼神迷離,好像還沒有醒過來一樣。過了好一會,她才笑了笑:“是這種設定啊……”
說著,她錘了捶自己的脖子:“對哦,我應該想起來的。”
“想起來什么?”胡醫生憤怒的質問道:“我讓你好好學習,是為了我嗎?不還是為了你自己?我曾經在你身上寄予厚望……可你呢?你就甘愿這樣爛在這里嗎?”
女孩困惑的撓了撓頭:“某種意義上確實是為了您,居士。不要為自己行為之中一點點利己性而羞愧,也不要否定與排斥它。”
胡醫生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您希望我成為您的助手,而培養了一個好的助手,可以讓自己在研究的道路上走得更順暢。這是一種雙贏的局面。”女孩揉了揉眼睛:“從過去到現在,人類都是這樣走過來的。人不必為此感到羞愧,這就是‘社會’成立的基礎。而完全否認它,反而會顯得有些不對勁。”
胡醫生覺得有些怪異:“你……”
“社會”……這是多么邪惡的詞啊。人壓迫人的根源,人不得自由的原因,人類庇護者立志要鏟除的東西。
只有少數科研騎士團可以去研究它。
他有些惱火:“你怎么還在關注這些東西呢?這種東西,只有在你成為科研騎士之后才能正式的討論……”
“這還真是一個詭異的悖論。難道只有完全懂得‘社會’的人才有資格談論社會嗎?或者說,沒有對世界具有深刻見解的人,都應該閉嘴嗎?”女孩沉吟,“笨蛋不能說話嗎?不被允許交流嗎?只能聽從聰明人嗎?他們不應該做出任何選擇嗎?嗯,某種意義上,或許聽從聰明人,對笨蛋來說是很有利的決策。但如果笨蛋一直這樣服從指揮,聰明人會不會覺得他們天生就這樣,繼而輕視那些笨蛋呢?聰明人的決策,會始終為那些笨蛋著想嗎?”
女孩逐漸陷入沉思,語速也越來越快。
“如果那個聰明人是圣人的話,那么笨蛋一直服從下去才是正確的。但真的存在那樣的圣人嗎?啊,或許存在過,但是那個階段的歷史,人類還都是智人吧。智人的壽命太短了,圣人一生需要面對的電車難題可真的少之又少。或許好多圣人只是來不及變壞就死了……”
——不……
胡醫生運轉內功壓下程序內的警告。女孩的這些話好像是在影射拓世者們,影射武祖或者萬機之父——取決于聽者的立場。
或許她是無心的,但聽起來就是有這個感覺。
胡醫生抓住女孩的肩膀,用力搖晃了一下:“你在說什么?”
“嗯,只是逐漸對一個已經被討論過無數次的問題做一點點膚淺的論述。”女孩思考道:“這種事還真難啊……”
“你……”
“居士,你有覺得這個世界不對勁嗎?”
胡醫生感覺到了一絲憂傷。
這個孩子會變成什么呢?一個網絡廢人,還是有反人類傾向的俠客?
“不對……醫生……不只是這里。”女孩揉了揉自己的臉:“有時候我突然忘了自己是一個女性……”
憂傷快速轉化成一絲涼意。
“‘醫生’……這個稱呼……”胡醫生道:“你到底……”
但不知道為什么,胡醫生沒有將問題問出來。
在這之后,他又有好幾次目睹了女孩沉迷網絡的場景。他嘗試過跟蹤女孩的蹤跡,但發現女孩只是在正常的瀏覽娛樂網站。
在這之后,他才意識到,那痕跡是女孩偽造的。
那女孩已經具備了初級的內力了。
按照騎士團的風俗,這種事情或許應該上報。
但胡醫生沒有那樣做。他也說不出為什么。
即使每一次面對那個孩子,他都覺得心寒。
直到他終于忍無可忍,禁止那孩子再上網。
然后,那個女孩就立刻了他開的小孤兒院。之后,她加入了一家武館。聽說女孩打入聯賽之后,胡醫生稍稍放心了點。成為競技武者而非俠客,就說明那女孩還沒有遁入江湖的意思。他曾經抽空去旁觀女孩的比賽,為她加油——他天真的以為,這是他們和解的象征。這個孩子可能只是有點性別認知錯位。這種事在義體化的時代完全不重要。胡醫生甚至覺得,哪一天可以改用“他”來稱呼那孩子。
“說到底,我就應該在那個時候制止她吧?”幾十年后,剛剛脫離了阿耆尼王部下控制的胡醫生失魂落魄的走在大街上。
他抬頭望著天空。
自己覺得惋惜,是因為那個小孩子,最終如同薔薇科櫻屬植物的花瓣一樣,璀璨的逝去了嗎啊?
或許,比起當一個邊緣科研騎士的助手,以武神的身份轟轟烈烈死亡更加幸福?
就在這個時候,一串聲音鉆入胡醫生的聽覺處理中樞內。
“……這里是有一家診所的,對吧?我記得還挺有名的,對民間開放,不是那種科研騎士聚集、戒備森嚴的地方。”
——診所……對,診所。
胡醫生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走回了自己的診所附近。
那幾個人在談論求醫的相關事宜,而他的大腦對類似話語很敏感。
他看了看那說話的人,一個低改造率義體少年,一個速度型滿改造率武者,以及一個全身裹在黑袍里面的人。那個少年的手腳明顯過長,不大適合他的年紀,應該是倉促完成。那武者的義體也很凄慘,好像破爛一樣。只有最后一人藏在黑色的袍子里面,看不出底細。
那個少年與那武者一起抬著擔架。
但仔細一看,胡醫生就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那黑袍人就站在擔架的中段,好像有意無意的在鉗制那個義體破破爛爛的武者一樣。
仿佛他在擔心那武者隨時會暴起傷人。
——奇怪的組合。武者?還是江湖人?
胡醫生仔細觀察那個黑袍人,想要看出點什么。
那黑袍人打量著他的診所,有些疑惑的說道:“這真的只是一個對普通人開放的診所嗎?設備看起來也太好了一點……”
——這個語氣……
胡醫生身體微微顫動。
——不……
“科研騎士的據點?”
“嘖,科研騎士的道德水平……”那黑袍人道:“不大敢信。咱們現在轉頭吧,去買點藥劑,這種手術與治療我也算是略懂……”
——啊……
胡醫生親不自禁的向前踏出一步。
——那個傳說……那個傳說……
但他很快就收住腳。
胡醫生意識到,自己可能還處于被監控的狀態。
或許剛才的動作會成為破綻,但問題不大。還好自己有緊守心神。
胡醫生靠了過去,道:“不是每一個科研騎士都很冷酷的,先生。您有什么需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