療養院的監控系統并不嚴密。
這當然是療養院的性質決定的。超人企業在超級大樓頂層運營的“云上療養院”多是來度假的員工。這是公司福利的一部分。在這里度假的住戶大多是都是偏年輕的公司員工——這也就意味著這里其實沒幾個智人,基本不存在老弱病殘等困難群體,沒有“住戶突發意外后進行幫助”的必要。
與之相反,少量的老員工會選擇超人企業在日本富士山附近建的溫泉療養院。那里幾乎沒有基準人,全是真正意義上的老員工。基準人也不會去那里度假——那里溫泉的水溫對基準人來說就是冷水。
大家都是來這里放松了。除開公共空間基本覆蓋了監控之外,較為私密的空間內,基本都沒有監控攝像頭。
如果將煙霧報警器、熱傳感器的靈敏度調到最高,哪怕是有人端著外賣走過都會觸發、噴水,那么這套報警設備覆蓋的區域就永遠都不會發生火災了。但是,這一片區域。這種做法的成本將遠遠超過收益。
監控系統也是差不多的道理。“不留死角的監控”會讓人產生額外的壓力。畢竟這里是度假用的地方。
這也就給了向山一丁點活動的余地。
向山的義眼以人類難以完成的方式在眼眶內轉動,快速掃過四面八方,鎖定所有的監控攝像頭。
盡管所有人的義眼都在竊國者的掌握之中,但是“義眼的情報確實會被人截留用作監控”是一個無論如何不能曝光的消息,一點證據都不能流向外界。因此處理義眼監控信息的團隊規模同樣極小。
“透過義眼情報進行監控”是一個只有極少數情況下才能開啟的機制。竊國者在做“突襲向山”這種程度的大事時才會大范圍啟用。
而療養院安保部門那些負責看監控的保安卻是企業聘用的員工,正兒八經的擺在那里的。
竊國者所掌握的力量固然可怕,但是攤薄在整個世界之后,就不如“一般路人”了。
向山哼著歌,轉著圈。在旁人眼中,這位抱著快遞的家伙家伙因為某些喜事而翩翩起舞。但實際上,向山只是力保自己進入攝像頭的時候,面部可以正好被快遞盒子遮擋大半。
這張臉當然不是他自己的臉,不怕被認出來。但與此同時,這張臉也沒有呆在這里的權限——這張臉只是個外部參觀者,而這里是內部的療養院。
得益于創立者與董事長那隨和的作風,超人企業的企業文化相當自由隨意。向山動作也并不夸張。很快,他就越過了監控最為嚴密的大堂,朝著休息區前進。
這個地方的規律便是“空間的功能越是偏向公共便越是嚴密,越是偏向私密便越是稀少”。除非是游玩本身會帶來一定風險,不然的話沒多少人樂意在嚴格監控之下與親人朋友嬉鬧。但是完全不設監控又會讓人缺乏安全感。
住宿區的走廊布滿了監控,但房間內部卻沒有監控,并且隱藏有監控攝像頭的可能性也不大。公司安全部門主管曾經是全球最危險的信息安全領域犯罪者,安全部門也有好些受招安的老黑客。這群問題兒童里甚至不乏跟FBI或空氣FBI斗智斗勇的被害妄想癥。這種人偶爾也會來公司療養院度假的。甚至有人來療養院的目的就是為了看看公司有沒有什么邪惡的、放在暗中的監控計劃。
這些人的小小努力,當然沒法制止竊國者釜底抽薪的行動。但是,當竊國者初步成功之后,這一點點努力也使得竊國者沒有瞬間消滅所有反抗余地。
盡管這種“余地”能夠存在的時間不會太長。
向山前進的方向是餐廳與住宿區之間的一段空間。在這幾層里,自助餐廳、空中花園、溫泉與住宿區被巧妙地集成,形成了錯落的立體布局。
向山倒不是不想直接在住宿區休息。只是,這里的安全系統多半被“伏爾甘”動過手腳。如果沒有必要的話,向山并不希望在大樓內部進行非法操作。他可以在外面,在隸屬于政府的系統里進行身份偽造,但是在這里進行非法操作不行。那樣只會打草驚蛇而已。
而向山真正的目的,是此時此刻最容易獲得的無監控空間——共享休息室。
超人企業在企業內部所有提供含酒精飲品的餐飲區附近,都配備了臨時休息室。多年之前,不沾酒的向山便是負責將喝醉的伙伴塞進這種休息室的角色。這種休息室,申請使用的人、實際使用的人跟最后退房的人基本不是一個人,因此根本不需要使用員工卡,大部分可穿戴智能設備都可以通過藍牙解鎖“未使用”房間的門鎖并設置臨時密碼。房間在檢測到房內無人狀態持續八小時后,會自動重置狀態。
嚴格來說,這確實是一個容易被利用的漏洞。但是啊但是,絕大多數人都會因為大樓門口的安檢、電梯的權限檢測以及療養院區域外的門禁,而將這里默認作“已經經過重重檢查的安全區”。
況且,這個地方不是研究所也不是高層管理的私人場所,而是普通員工的度假區域。
正常來說,也沒人會盯著這里搞事。
向山掃了一眼休息室。很好,對行動來說最有利的兩個房間都還是閑置狀態。
在休息室,向山快速拆開快遞。
大部分都是零件或機械模塊。
向山現在所使用的義體,在表面上是非常合規的普通義體。而為了通過安檢,他也幾乎沒有攜帶爆炸物。他的功能增強模塊與武器,都是依靠這種方式運輸。這些零件都已經拆成了“在常規安檢看來毫無問題”的程度。
但是,只要將它們從各自的快遞盒里拿出來,重新組裝,事情就會瞬間不一樣。
向山首先花了大概半個小時,將那一大堆零件與模塊,進行了初步的組裝。隨后,他膝蓋固定手臂,先后完成了兩只手掌連帶手腕的更替。再然后便是小腿、大腿內部的增強件……
現在,這位參觀者的身高拔高了十公分,在人群之中會顯得更為顯眼。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只有在這種狀態之下,向山才真正擁有“超越常人”的運動能力。
向山換了一身衣服,以遮掩身形。同時他還帶上了手套,來讓自己那一雙功能性遠大于擬真度的手不那么刺眼。這一身搭配看著倒像是剛剛來度假的人了。向山甚至換了一對眼睛。從身上拆下來的玩意,連同剛剛組裝好的武器,被向山一并塞進了一個超大號的履行挎包當中。
向山站在休息室的大窗前。這個休息室的窗戶外還有一層玻璃幕墻。向山沿著窗框尋找。這一層窗戶沒法打開,打開就會觸發報警。不過報警器的機械結構是原始而可靠的類型,因此向山也可以使用原始的手段將之破壞。
在做完這一切之后,向山開始了安靜的等待。休息室的這扇窗戶視野不錯,往左邊看就可以看到另一座高樓。向山小時候去春申旅游的那一次,正好是小雨。那一天向山的父母帶著幼年的向山去參觀春申著名的高樓。向山到地兒了才曉得那地方高樓有三棟之多。在三棟巨大的樓之間,風都迷失了,卷著水滴,形成了白色的桶狀水霧,在三座大樓之間盤旋。小向山看呆了,并且從此認定,“好幾棟高樓”是世界上最棒的建筑。
而這小半年里,他與大衛就在附近那個綜合大樓的高層盯著這里。
向山與大衛一開始猜測“伏爾甘”究竟是以什么身份隱藏在這棟樓里的。大衛與向山一開始覺得,“伏爾甘”肯定是隱藏在超人企業的眾多員工之中的,這樣子找起來無異于大海撈針。但向山很快就想到了一個問題——“伏爾甘”與竊國者們真正的BOSS,如何解決互信問題?
思維觸及這一步后,向山才豁然開朗。
“伏爾甘”恐怕是不得自由的。竊國者們必須保證自己能夠隨時在物理上毀滅“伏爾甘”,他們才敢用這個黑客。
對,就好像當初祝心雨必須戴上項圈,各大國才敢讓她進入羅摩計劃的園區一樣。
不管“伏爾甘”最初是被迫也好,是自愿也罷。一旦計劃啟動,竊國者們就絕不會讓他自由。就算他是竊國者大boss的初始團隊,也一樣是這個結果。
畢竟,“竊國”干系重大。這是人類史上從未有過的事情。而做這種事,多半會引發心理上、情緒上的巨大刺激。
萬一這小子突然扛不住了,對著路人一陣竹筒倒豆子了呢?
換位思考,如果向山處于竊國者BOSS的位置,他也一定會這樣處置“伏爾甘”。
“伏爾甘”在計劃啟動后,就會遠離超人企業的一般員工。他會處在一個能被物理控制、被隔離,但必要時能夠用最好的設備接入最順暢的線路的地方。
而實際上,這樓里還真有這種地方。
大樓頂層療養院上面還存在專供公司高層管理者使用的區域。并且,這里距離大廈物理頂端的衛星信號站很近。
向山諸多離譜的夢想之中,有一條是“在超級大樓的頂樓,有個帶衛星信號站的菜園子”。
他為數不多的奢侈消費里,包括了實現這一條離譜夢想。
總而言之向山在北平總部的大樓真的這么做了之后,大家都知道董事長喜歡什么了,于是頂層大型度假區也按照董事長的喜好打造了額外的空間。有員工將之戲稱為“云頂天宮”。而預約“董事長嚴選套房”也成為了公司內部的一個小小風潮。每個超人企業超級大樓的頂層總歸是有那個幾塊地方,名義上屬于“向山和他的朋友們”。
大衛與向山對薩普市超人企業分部的頂層區域進行了持續半年的觀察。這塊名義上屬于向山但向山從未住過的區域里,確實生活著什么人。
這時候,向山看見窗戶外面飛過一只鷹。它在向山的窗戶跟前打了個旋,又畫了個弧線,就這樣飛走了。
那是大衛操控的無人機。
“‘與預計一樣,沒有偏差’以及‘二號線路’……”
向山將挎包掛在脖子上,輕輕拆卸窗框,輕盈跨出窗戶,踩在玻璃幕墻與承重柱之間的連接件上,同時一只手的手掌反扣,真空泵提供的微弱吸力讓向山將自己固定住。向山又將窗框放回原位,用速干凝膠稍稍固定。
向山的鼻子頂著玻璃幕墻的外壁,腳下是一千三百米的深淵。這是一個正常人類完全無法發力的姿態。與生俱來的本能捏緊了向山那虛幻的心肺——向山完全替換了內臟,但那種“揪心”一般的幻覺依舊從本能之中迸發,企圖將他拖下去,讓他徹底擺脫這恐怖的現狀。
向山另一只手小心在背后承重柱上摸索,借助真空泵提供的力固定。他的腳小心翼翼地在玻璃幕墻的連接件上借力。
只需要一點點技巧,向山就可以在這接近九十度的墻面上行動。
這個原始的賽博武者,就這樣一點點向上挪動。
在接近頂端的地方,向山逐漸靠近了另一扇窗戶。一扇亮著燈的窗戶。
向山心中立刻迸發出了“沖進去”的沖動。種種雜念——譬如“腳下不穩”的感覺,譬如“真空泵出故障”的擔憂,化作強烈沖動,驅動著武者去做這一件不理智的事情。向山咬著牙,抵御這種沖動。向山借助玻璃幕墻的反光,觀察著窗戶內的景象。
這可不像是什么極客的房間,普通的北歐風裝潢,附帶一些印度式神秘主義小物件。只看得到一臺電腦。一個頭發花白的印度裔男子端著一個咖啡杯,愜意得望著窗外,嘴里還說著什么。
“‘伏爾甘’……居然還真的是你?”
這個印度裔男子,正是當年的“伏爾甘”,只是身上多了一絲老態。
向山沒聽過這種語言,但從神色上來看,“伏爾甘”此時此刻正處于一種極度放松的狀態。“伏爾甘”說話的音量不是自言自語的程度,并且他很明顯是對著誰說的。這種等級的黑客會在嚴密管控之中,向山覺得這應該不是遠程聯線,屋子里還有第二個人。
從態度上看,“伏爾甘”甚至是對話之中較為強勢的一方。這意味著房間內的人多半不是“保鏢”與“監視者”。向山甚至可以憑借自己閱人的經驗判斷,“伏爾甘”在與另一人相處的時候,是將自己定義在“保護者”的角色上的。
——你的軟肋?
那么,“伏爾甘”放松的神態也是一個好消息。它釋放的信息是,“監視者”不在這里。
“伏爾甘”轉過身去,離開了房間。等再次來到這房間的時候,他的咖啡里多了一個冰淇淋球。他又喝了幾口咖啡,轉過頭去說了一句什么。
而此時此刻,向山已經來到了他的窗框之下,一只手掌握住了窗臺那數公分寬的凸出部分。
在“伏爾甘”轉過身體的一剎那,向山手掌發勁,一條胳膊帶動整個身體飛騰,雙足穩穩落在窗臺。與此同時,一個提前固定在手腕上的破窗器貼了上去。電子激發的火藥,推動鎢鋼撞針撞擊玻璃。裂紋瞬間爬滿了整扇窗。
向山的后背一個短促冷脆的發力,以神似“寸勁”加“鐵山靠”的技法打碎玻璃。他整個人倒飛著滾入房間。他的后背撞在地上,然后彈了起來。在半空中,向山調整姿勢,從包中擎出主武器——一把形制接近長劍的鏈鋸。
不待“伏爾甘”反應過來。向山便撲倒了他,用鏈鋸鋸下這家伙的腦袋。“伏爾甘”在脊椎被切斷的一瞬間就失去了行動能力。但是向山依舊切下了他的腦袋,還從包里抽出兩張金屬箔,一張裹住伏爾甘的腦袋,一張裹住伏爾甘的尸體,防止有可能存在的警報。
向山站了起來,望向另一邊,一個青少年——多半未成年的孩子抱著一大桶冰淇淋走了過來。從面相上看,他跟伏爾甘很像,也不知道是父子還是兄弟。向山倒是很慶幸剛才自己斬首的畫面沒有被這個家伙看到。他聳了聳肩:“我很抱歉,孩子……”他化作一個旋風,對著男孩側頸狠狠來了一下。
向山本來是想要將這孩子打暈。但男孩的后腦連同頸部居然完全是義體。向山這一拳將男孩打翻在地上。男孩尖叫“Why!”。
或許是因為緊張,向山居然鬼使神差回了一句“BecauseI'mbatman。”他第二拳幾乎打斷了那男孩的脖子。男孩終于不動了,只剩下手在顫抖。向山手微微顫抖了一下。他覺得自己還沒有做好殺一個孩子的準備。
向山閉上眼睛,重新接入了無線信號。他要接管這里可能存在的電子設備。竊國者不會任由這么一個大黑客隨意解除網絡。這里的無線信號多半是局域網。向山打算從這里帶走“伏爾甘”的工作記錄,看看竊國者綁架全人類的事兒還有沒有得解救。
向山首先去碰的,就是房間里唯一一臺計算機。向山直接拆開機箱,拆下存儲設備。這個時候,他也接管了房間內的攝像頭。這些位于局域網中的攝像頭全都在“伏爾甘”的掌控之下。向山認為,這多半是“伏爾甘”為了給自己提供安全感而設置的。它們的目標,恐怕是竊國者派來的“保鏢”們吧。
向山看到了更多的東西。他很快篩選出可能有價值的玩意。向山準備站起來。但是莫名地,他單膝跪地。
——這是……
他的“想法”,沒有被身體正確執行。
——出bug了……不……
腦機接口的底層,“自我意識”到“運動信號”這一塊依舊沒有問題。但是,“運動信號”到“義體識別”這一塊……
外來的指令阻礙了向山的操作。
出問題的是這具合法義體原本就有的部件!
“伏爾甘”無疑是死了。就算沒死,向山也不覺得那個腦袋能憑借顱腔內可能存在的供能,釋放出足以穿透金屬箔的信號進行駭入操作。
——不……不……
還有一種可能。
那個男孩。
向山倒在地上。他看向那個男孩。
那個男孩的手,不是無意識顫抖。那是類似于盲打鍵盤的狀態。
“伏爾甘”只是一個稱號。被斬首的那個印度裔男人,確實在29年持有過這個稱號。但頂著這個稱號的未必一直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