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錢淵第一次來到杭州,就有驚艷之感,而這一世,他才徹底讀懂了柳七填的那闕望海潮。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
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
市列珠肌,戶盈羅倚,競豪奢。
錢淵帶著兩個隨從沿街隨處走動,不停駐足好奇的四下張望,就連路邊茶館的鏤空窗戶都引起他極大的興趣。
挑著擔子的老人慢悠悠從錢淵身邊穿過,拖的長長的調子在巷子深處響起,不停有人拿著碗走出門買上一兩塊豆腐。
這是幾百年前的杭州啊,就像一位從仕女圖走出的女子,水靈靈,笑態含羞,呢喃細語,靈氣十足。
但很快,這種感覺就從錢淵心里消失了……
雖然已經是三月初了,但春風未至,陰冷寒意依舊刺骨,不過沿街各式各樣的店鋪星羅棋布,走街串巷的行商絡繹不絕。
有點莫名的熟悉感……錢淵古怪的環顧四周,愣了好一會兒才感覺到,來往的行人個個腳步匆匆,臉上帶著疲倦,也帶著一股昂昂向上的蓬勃氣勢。
不太像杭州,反而有點像前世的大上海,商業發達,工作生活節奏非常快,人人都奮力向前。
什么古裝仕女,明明是都市女白領啊!
這次走得遠了,再走過兩條街,隱隱可見流經杭州的錢塘江,錢淵放眼望去不禁嘴角抽搐了下,前面一大片都是擺攤的……
“少爺,這是海市。”張三擠擠眼,“據說有不少好東西呢。”
如今浙江沿海一帶海上貿易非常旺盛,大宗交易比比皆是,但也有一些不起眼的貨物會以草市散賣的形式出售,這就是所謂的海市。
錢淵撇撇嘴,這時代大部分好東西都是在國內,換句話說,這年代的海上貿易主要是出口而不是進口。
過些年的東南倭寇和幾百年后的鴉片戰爭的本質雖然都是為了貿易,為了市場,但方向是反的,一個是為了出口需要貨源,另一個是為了傾銷需要市場。
這個念頭剛出現,錢淵就想扇自己一個嘴巴子,特么都忘了自己是個穿越者,這種海市簡直就是穿越者的最佳淘寶處啊。
“來得及嗎?”錢淵猶豫了下,這些天出門都是閑逛,但今天不是。
張三看看天色用力點頭,“少爺放心,我都打聽清楚了,肯定來得及。”
但興致勃勃的錢淵轉了一圈,只能沮喪的嘆了口氣,什么都沒發現,沒有自鳴鐘、手表、眼鏡等高檔玩意,就連什么玉米、辣椒這些改善伙食的東西都沒有……錢淵前世是個無辣不歡的主。
不過就在離開的時候,眼尖的錢淵從一個臉白漢子那看到了非常眼熟的一幕。
不用全部塞進嘴,只需要把前端放在上下牙齒中間,輕輕一咬,里面的仁立刻乖乖的跳出來,舌頭一卷將仁帶走,兩片嘴唇一翻將殼吐出去。
錢淵定睛仔細看了會兒,終于確定,這是前世他在刑警隊犯錯被發配到宣傳處天天都嗑的玩意兒,葵瓜子!
“什么?”張三跳了起來,“就這么袋玩意你要五錢銀子!?”
臉白漢子蹲在那又嗑了幾個,笑嘻嘻的偏頭看著錢淵,“愛買不買,再過一炷香,想買都沒了。”
錢淵扯扯嘴角也蹲了下來,瞄了眼又抓了個瓜子摸摸,挺原始的,還沒炒過,據說向日葵成熟之后,葵花籽是能直接食用的。
說不定還能種出來,錢淵雖然是個五谷不分的主,但也知道向日葵的經濟價值……好吧,主要還是懷念當年的葵瓜子,他想了想起身揮揮手。
張三心疼的掏出個銀角子扔過去,狠聲狠氣的說:“剪好了!”
白臉漢子慢吞吞的掏出把剪刀剪了個角下來,拿出小秤稱了稱,“正好五錢!”
雖然不是第一次看到了,但錢淵還是嘆為觀止,明朝是沒銀票的,商人身邊隨身攜帶剪刀、小秤用來交易,這本事每個商人都非常很擅長,幾乎每次都是剛剛好,一次成功。
出了海市逛了好一會兒才找到那個酒樓,在二樓坐下,錢淵瞥了眼不遠處的衙門,然后仔仔細細的把葵瓜子拿出來看了一遍,這玩意兒是被曬干的,能種的活嗎?
錢淵還在腦子里琢磨要不要回頭在院子里試試,突然樓下大堂傳來一陣喧鬧。
“那當然,紅糖才幾個錢,哪里比得上洋糖!”
“松江錢氏詩書傳家,沒想到出了個陶朱公。”
“據說那可是個秀才公呢。”
“窮的吃不起肉的秀才杭州城多的,但拉下臉去經商的可沒有……”
樓下諸人議論聲傳入耳,張三頗有不忿,錢淵卻笑吟吟的曲起手指敲敲桌面,“罷了,隨他們說去。”
到杭州已經一個多月了,洋糖的銷售額一日高過一日,就連紅糖的價格也高了三四成,因此錢家鋪子和錢淵的名聲也算是“扶搖直上”。
現在還不是萬歷年間,秀才親自出面經商不算尋常事,即使在商業發達的杭州城也算驚世駭俗。
雖然賣的挺好,但錢淵的計劃還沒進入正軌,對他來說,錢是很重要的,但是緊接著下來他要用一大筆錢,在這年頭舉家搬遷的費用堪比在上海置產,這可不是一筆小錢,細水長流可來不及。
不過板著手指頭算了算,錢淵琢磨時間還很充裕,只是自己初來乍到,在杭州消息不靈通,很多事情都沒有打聽的渠道,只能大把大把的往外灑錢。
想到這錢淵摸了摸衣服內袋里的那兩張名帖,一張是叔父錢錚的名帖,另一張是叔母的父親陸樹聲的名帖。
后者是嘉靖二十年會試第一,在朝中名望不低,和如今的浙江巡撫王忬是同年,這兩張名帖都分量不輕,可以算得上是兩塊敲門磚了,但如何使用卻是個難題。
這些天錢淵灑了不少銀錢出去,從紛亂復雜的消息中好不容易找到一條有用的,做了足夠多的功課,才有了今天一行。
桌上擺著三四盤菜,一壺茶,錢淵獨自坐在窗邊漫不經心的慢慢享用,如今尚在孝期,酒肉不能入口……至少不能公開,所以錢淵干脆將張三和另一個仆役李四趕到樓下去。
穿越而來不到半年時間,由死而生,但親人卻由生至死,家業凋零,父兄之死需要詳加調查,之后即將面臨一場不知道能不能躲得過的東南倭亂,雖然已經做出了一系列的決定,但錢淵也免不了心里茫然躊躇。
茶味頗淡,幾道素菜也沒滋沒味,錢淵等了好一會兒才看到目標人物慢悠悠的走進酒樓。
錢淵沒有直接湊上去,他需要選擇一個恰當的切入點。
隔壁桌上,那個讓錢淵眼熱的藍袍青年書生正嘲諷的對著同伴笑道:“哈哈,杭州城真不愧是人杰地靈,案首經商,真是奇談!”
對面的同伴是個國字臉的青年,有一把漂亮的大胡子,是這個時代最典型的帥哥形象,連連點頭,“我南下一路至杭州,蘇松到杭州一帶,農田大都改種棉花,桑園處處可見,要知道無農不穩……”
藍袍書生語氣尖酸的很,“都說浙江是科舉大省,杭州更是翹楚,沒想到卻是遍地商賈,就連府試案首都肯放棄舉業……”
特么商人怎么了,吃你家大米了!
沒完沒了了,吃個飯都不安生,樓上樓下都頻頻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雖然知道哪個朝代商人地位都不高,在明朝更是地位低下,但兩世為商的錢淵做怒氣勃發狀,刻意攏起來的目光如針一般射向那位書生。
同桌的國字臉詫異起身拱手,“這位兄臺?”
錢淵走近幾步面無表情的一甩衣袖,“何不食肉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