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講究食不語,寢不言,再加上錢淵有孝在身不能飲酒,所以飯桌上基本上沒什么話,飯菜撤下去后仆人又上了幾杯茶,四五人這才找些話題閑聊起來。
王世貞的弟弟王世懋今年十七歲和錢淵同齡,也是去年過了院試中秀才,但沒有參加去年的鄉試,現在隨父親在杭州任上讀書。
有一個封疆大吏的父親,一個名滿天下的兄長,家族從曾祖開始每一代都有兩榜進士,年輕的王世懋年輕氣盛,所以他很是不屑于對面那位同齡人。
說起來還是個府試案首,出面經商已經夠丟人的了,沒想到如此低三下四,逢迎拍馬的話讓王世懋聽了都臉紅……
在錢淵看來,拍馬屁永遠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如果能讓王忬心情好一點,他不介意把馬屁拍的更響一些,只要對方能給自己更多的時間。
當錢淵話題一轉后,王世懋依舊鄙夷,張居正卻聽得聚精會神,而原本漫不經心的王忬和幸時也慢慢專注起來。
“朝中都說海商皆賊,這句話其實不能算錯。”錢淵仔細解釋道:“如今在海上行商,茫茫大海中一旦兩艘船相遇,只有兩種結果,要么吃了對方,要么被對方吃掉。”
“但不是所有的海商都會上岸劫掠百姓,事實上大部分海商都不愿意劫掠百姓,當然前提是有一個完善的通商渠道。”錢淵瞄了眼王忬:“所以舟山瀝港的汪直是個關鍵人物。”
幸時插嘴問:“汪直在瀝港經商已有兩年了,但這段時間內上岸劫掠的倭寇從未停歇過。”
“的確如此。”錢淵點頭繼續說:“都說汪直是如今海商大頭領,但事實上他只是名義上的首腦。”
“名義上的首腦?”尖嘴猴腮的幸時皺眉追問。
“不錯,汪直手下的船隊都是各個船主私有的,他并沒有絕對的管轄力度,比如徐惟學、毛海峰、葉宗滿等人都各行其是,并不完全受汪直管束。”錢淵舔了舔嘴唇,“汪直能走到如今的地位原因有二,一是他之前得明軍支持連續剿滅盧七、沈九、陳思盼數支海盜,又得了前任海道副使送出二十艘海船,二是因為舟山瀝港。”
幸時小心翼翼打量著王忬的神色,“汪直在舟山瀝港經商,又打通了關節,所以在海商中才能一手遮天?”
“不錯,雙嶼港被毀后,汪直一手創立瀝港,那是他的立足之本,但也說不上一手遮天。”錢淵搖搖頭,“正是因為管束力度不夠,所以倭寇頻頻上岸劫掠,事實上正是被汪直排除在瀝港之外的海商才會化為倭寇……比如兩個月前,靠近海岸線的嘉興就遭小股倭寇侵襲,還有距離舟山較遠的臺州也是例子。”
王忬雙目炯炯有神,手里端著茶盞半響都想不到喝茶,他是蘇州人,深知浙江沿海走私如何猖獗,就任浙江巡撫后迅速定計,但對于那位躲在舟山上的五峰船主始終有一種霧中看花的感覺,所以一直心里忐忑不安,沒想到這層迷霧今天被一個年輕人撥開。
錢淵準備了好些天,這一刻口若懸河侃侃而談,“當年李光頭、許家兄弟被擒殺,是汪直重建沿海走私商業體系,這是他如今被尊為大頭目的原因,但也可以看得出,汪直不是個純粹的商人,但在有經商渠道的前提下是不愿意上岸劫掠百姓的。”
王忬瞇著眼點點頭,“換句話說,汪直是不愿意和朝廷開戰的。”
錢淵心里提著的石頭終于落下,好吧,自己終于看清楚面前這位浙江巡撫的心思了,恩,和自己猜測的一模一樣。
“難道現在沒開戰?”張居正訝然,“據說新任臺州知府譚子理正雇軍組建團練。”
錢淵瞳孔微縮,譚倫譚子理啊,那可是能和戚繼光并稱的名將,如今也終于登上歷史舞臺了。
“當然不算開戰。”幸時笑著解釋道:“那只是汪直無力彈壓的后果。”
“不錯,事實上兩個月前徐惟學手下上岸劫掠嘉興,為此汪直和其翻了臉。”錢淵隨口說。
張居正還沒反應過來,王忬和幸時的目光卻如電一般射向了錢淵。
錢淵愣了下苦笑攤手道:“父兄都喪于倭寇之手,想報仇雪恨,怎么可能不用心打探。”
半響后王忬才默然點頭,對于他來說,父兄都死在倭寇手下的錢淵是值得信任的,至少在對倭寇一事是值得信任的。
“來來,這可是明前茶,前些年在京城、山東可沒這口福。”幸時笑吟吟舉起茶盞,“可惜也沒多少,不然也包一些讓兩位回去嘗嘗。”
“很正常,這些年走私貨物就是以棉布、絲綢、瓷器、茶葉為主。”錢淵低頭抿了口,無所不用其極的詆毀道:“特別是明前茶,早就被人預定下了。”
“嗯?”王忬鼻子哼了聲。
錢淵苦笑道:“自東南沿海走私貿易猖獗,海商地位節節攀高,百姓紛紛將子女送進船隊,甚至還有武官跪拜汪直,明前茶又算的了什么?”
“武官跪拜?”張居正眼珠子都瞪出來了,“這這這……”
王忬轉頭瞄了眼,幸時苦笑道:“都是風聞,風聞……”
“嗯嗯,的確是坊間流傳。”錢淵看似無所謂的說:“我也是前些天在茶樓里聽說的。”
幸時隱秘的眼角余光瞥了眼錢淵,真不知道這句話是有心還是無意……因為幸時很清楚,傳聞中的那位武官就是之前衙門口的那位把總,張四維。
商定了出發事宜后,張居正和錢淵告辭離開各回各家,前者還住在客棧,后者回了鋪子。
釘子已經埋下去了,關系也算扯上了……呃,事實上是人家想和自己扯上關系,錢淵在心里盤算片刻后苦笑一聲。
王忬,這是個典型的官僚。
他的眼光看不到海貿帶來的好處,只看得到倭寇帶來的麻煩,當然了,這也是如今朝中的主流意見。
但王忬卻能做出最有利自己的判斷,分兵去剿小股倭寇,不僅僅可能吃敗戰,而且從成本收益角度來說也是劃不來的。
浙江巡撫這是個火山口,前任朱紈的死還歷歷在目。
但如果能剿滅汪直,毀掉瀝港,就能搭建一條讓自己逃離火山口,甚至青云直上的路。
其實錢淵挺理解,特么被推到這個前任死了后空閑那么多年的職位上,不趕緊立功滾蛋,難道還想著把這活火山給填死?
不過今天錢淵有點心軟,他已經隱隱提到如果直取瀝港后帶來的惡果。
汪直的地位看似穩固實則虛浮,一旦瀝港被毀,他是沒有能力彈壓手下那些船隊的,到時候那些沒了前路的海商和倭寇將蜂擁而至,東南沿海再無寧日。
就算王忬之前沒有這個判斷,但今天錢淵已經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但王忬如何肯放棄這個機會,汪直雖然可能警惕,但很可能想不到王忬會直取瀝港。
從戰術上來說,王忬已立于不敗之地。
但從戰略上來說,朝廷已立于不勝之地。
只是苦了后面繼任的……錢淵歪著頭回憶,在胡宗憲之前,好像還有好幾個,張經、李天寵是最有名的,王江涇大捷后被冤殺的那兩位,為此嚴嵩還帶上了那位大名鼎鼎的楊繼盛。
錢淵在心里對自己說,這不是我的責任,我只是遵循歷史,只是希望在其中獲得自己所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