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錢淵看來,嘉靖年間,寧波是整個大明最獨特的城市。
一切都是從這個城市開始的。
嘉靖二年,爭貢之役,嘉靖最終下令禁海,但這處于大航海時代,即使東方也被卷入其中,走私貿易日益猖獗,倭寇作亂時有發生。
嘉靖二十七年,朱紈攻雙嶼港,不僅一把大火燒了個干凈,甚至以木石淤塞港口,但之后不僅自己身死,走勢貿易也漸成燎原之勢。
今年,嘉靖三十二年,一場無人能掌控的大規模倭亂即將展開,而燎原的火種就在寧波。
站在海邊的錢淵遠遠眺望,舟山群島就在不遠處,前世他數次前往旅游,時隔數百年,景色不變,只是自己身邊從女同學、女同事變成了十余個粗手粗腳的壯漢。
“少爺,你看。”李四小聲提醒,“那白臉漢子就是上次賣果仁的家伙。”
錢淵偏頭看了眼,哎呦,還真是賣葵瓜子的那家伙,后來他還去過杭州海市幾次可惜沒碰到人,說不定這廝手上還有什么好玩意呢。
瞇著眼仔細看了幾眼,錢淵趕緊三步變作兩步,低頭定睛看去,白臉漢子的攤子的角落處擺著一個背簍,里面放滿了瘦長的果子,青紅相見,一頭粗大帶著枝,一頭細小尖尖。
是辣椒,是辣椒!
錢淵的手在顫抖,天可憐見,讓自己和辣椒重聚首,老子受夠了這個時代的美食,口里都淡出鳥來了!
“多少錢?”
“砰!”
“少爺小心!”
錢淵剛問出口,一根棍子從天而降將攤子上的幾件瓷器敲個粉碎,順帶還將那簍辣椒帶翻。
張三一把護住錢淵,李四在一旁高聲吼道:“和我們無關,讓路讓路!”
莫名其妙的被帶出人群,錢淵才反應過來,跳著腳大罵,“特么打啊,我的辣椒,小心別踩,我的辣椒!”
“別喊,別喊,少爺。”張三一把拽住錢淵的胳膊往外拖,“別看人少,我們可打不過他們。”
“他們才四個!”錢淵瞪著眼正要大罵,突然原本就瞪圓的眼睛都要凸出來了。
伴隨一聲厲喝,那個白臉漢子一腳將人踹出七八米遠,然后隨手操起扁擔沖了上去,對方只剩下三人,但其中兩人左右分開并不動手,顯出中間那條手持棍棒的壯漢。
錢淵只顧盯著地上的辣椒,一個辣椒被踩爛,就像是對著他的心戳一刀……
白臉漢子功夫不弱,腳步靈活,扁擔左架右擋守的嚴密,時不時扁擔戳出去顯得刁鉆狠辣,但對面的壯漢也身手不凡。
不多時,壯漢尋得機會一棍子抽在白臉漢子背脊上,這一棍勢大力沉,白臉漢子登時被抽倒,一口血噴出來。
眼見接下來就是痛打落水狗了,但錢淵實在忍不住了,一個箭步竄過去,“別打了,別打了!”
壯漢一瞪眼,但看過來的是個年輕書生,強忍怒氣低喝道:“管什么閑事!”
“不管閑事,不管閑事。”錢淵笑著指指地上的攤子,“買完東西就走,你們就算打死他都不關我的事。”
“東家,東家……”嘴邊還有血跡的白臉漢子跪在地上,一手撐地,一手伸向錢淵。
MMP,這是要訛我啊!
正在數地上辣椒的錢淵嘴角抽了抽,特么這算怎么回事!
“你是他的東家?”壯漢眼睛一亮,伸手喝道:“賠銀子來!”
看錢淵愣在那,壯漢站在原地對四周拱手,“大家都認得葉某人,地上這廝一個月前趁我不在,找上門去將我四個徒弟打傷,葉某人做事光明磊落,醫藥費二十五兩銀子,不算訛你。”
“按規矩來,要么給錢,要么砸了你攤子,再挨我十棍。”
白臉漢子一臉痛苦,側身直勾勾的盯著錢淵,后者面無表情招來張三,“你們十多人能不能摁得住他?”
“能,但是人家是地頭蛇啊!”張三看了眼那壯漢,緊張的用力擦擦褲子,手心全是汗。
“我特么問的不是他。”錢淵無語的撇頭看向地上那貨,“我說的是他!”
張三精神大振,“能,三個人就夠。”
“好,給錢。”錢淵咬著牙狠狠盯著地上那廝。
聚集起來的人群很快散開,錢淵讓人將地上的辣椒收拾好,抬著白臉漢子就走。
回到落腳點,錢淵先招來守門的問了幾句,他來寧波已經半個多月了,五百斤洋糖已經運往金家在瀝港的商鋪,金宏長子金立群整天在寧波花天酒地,一切準備工作都已經就緒,就等著那股東風了。
“恩,我數數。”錢淵將背簍放在桌上,“原本一共二十八個,現在還剩十六個,多少錢?”
白臉漢子挺平靜的,擦擦嘴角血跡,“二十五兩銀子。”
“去你特么二十五兩銀子!”錢淵怒吼一聲,“你咋不說兩百五十兩銀子,你特么就是個兩百五!”
白臉漢子看了錢淵兩眼,低著頭不吭聲了。
“現在給你兩個選擇,要么還錢,要么簽了。”李四掏出一張紙遞過去。
“你不是叫我東家嗎?”錢淵哼了聲,“月錢八百文,夠高了吧,每月扣五百文,什么時候還清什么時候滾蛋。”
“好!”白臉漢子脫口而出,搶過那張紙看都不看,直接咬破手指摁了上去。
看李四收起那張紙,錢淵有點后悔了,咽了口唾沫低聲問:“你到底惹了多大的禍?”
“不大。”白臉漢子隨口說:“把葉近泉幾個徒弟揍了頓。”
“葉近泉?”一旁的張三尖聲喊道:“張松溪的徒弟?!”
“恩。”
張松溪?
好像是張翠山的師哥還是師弟來的?
錢淵一頭霧水的看向張三,后者沖著白臉漢子豎起大拇指,“了不起,了不起,張松溪一代大家,據說師承張三豐,葉近泉是其門下最了得的徒弟。”
“屁!”白臉漢子冷笑道:“有本事去殺倭寇啊,反倒是把殺倭寇的人給殺了!”
“噢噢噢,你是南少林的人。”張三恍然大悟。
一旁的錢淵有點蒙,特么這是我熟悉的大明朝嗎?
打開方式不太對啊!
什么張三豐,武當七俠,南少林都跑出來了!
這是武俠版的大明朝?
聽張三一陣解釋后,錢淵這才明白過來,自從倭寇頻頻上岸劫掠后,莆田南少林的武僧組織起來抗擊倭寇,而且戰果不凡。
就在今年初,南少林幾個武僧在寧波遇上了張松溪,先是口角,之后動起手來,張松溪將一個武僧打成重傷,半個月后不治身亡,而那個武僧就是白臉漢子的親弟弟。
于是這廝上門找事,然后再被葉近泉找事,然后錢淵就莫名其妙損失了二十五兩雪花花的銀子。
錢淵琢磨了會兒,這廝看上去能打,雖然剛才被放倒了,收進來當個護衛倒是不錯,至少要比張三這種號稱高手的家伙要高的多……
“這玩意還能弄得到?”錢淵撿起個辣椒放到鼻子前用力嗅了嗅。
“沒了。”白臉漢子干巴巴的回答:“就這么幾個,沒人收我才盤下來的。”
“你哥哥抗倭,你倒是和海商牽扯不清。”
“整個寧波城,你找得出幾個和海商沒關系的?”白臉漢子說話還挺沖。
“好吧,識字嗎?”
看白臉漢子搖搖頭,錢淵嘆了口氣招手要過那張紙,“看不懂就摁手印?”
“這是賣身契。”
白臉漢子鼻孔微微放大,抬起頭盯著錢淵,心里琢磨自己挨葉近泉十棍會不會是更好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