閏三月初三。
不大的正廳里劍拔弩張,張居正雖然還穩穩坐著,但臉色不太好看,唯一帶來的仆役已經嘴賤的指桑罵槐了。
錢淵撇撇嘴使了個眼色,張三上去就是一巴掌。
好嘛,這一巴掌扇出了三顆牙,那仆役捂著嘴趴在地上,沒一會兒地上就是一灘血。
錢淵捂著腦門無語了,張三你那雙眼睛是瞎的吧!給你這個眼色是讓你動手打人?
“游七!”張居正怒氣勃發,“錢淵,你到底想干什么!”
游七?
錢淵好奇的看著地上的仆役,這就是后來那位無數官員巴結的張府管家游七?
“只是留叔大兄多住幾日而已。”錢淵連連攤手,“張三,誰讓你打人的,還不把人扶下去敷藥。”
“留客?”張居正一甩袖袍,“你們松江錢家就是這么留客的?”
今天吃過早飯,張居正就要前往瀝港,錢淵自然要拼命挽留,鬼知道會不會這廝前腳上了瀝港,后腳明軍就要開打。
但沒想到張居正一意孤行,錢淵勸了好久也沒用,就在這時候,游七跳出來一陣指責……也是,一個只是個秀才,另一個是兩榜進士,庶吉士出身,身份天差地別。
現在好了,游七被張三一巴掌扇暈了,錢淵干脆借勢將張居正強留下來。
看著張居正進了書房,錢淵回頭狠狠盯著張三,原本是要賣個人情,卻沒想到先把人給得罪了!
“沒什么大礙……”
“沒什么大礙?”錢淵一腳踹過去,“讓你少幾顆牙再說這話!”
張三側身一躲,諂媚道:“少爺,今天沒什么動靜啊。”
“什么動靜?”不知曉內情的李四狐疑的左右看看。
“你別管。”錢淵揮揮手,“李四,你盯著書房,別把人放出來,張三你盯著外面,有什么消息立即送過來。”
但接下來什么都沒發生,錢淵在忐忑不安中度過整個白天,他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力是不是出了問題。
錢淵前世學生時期就喜歡歷史,后來被發配到宣傳處,沒事干經常看各類歷史書籍,這是他此次計劃的信心所在。
錢淵對明朝歷史如數家珍,但他很難記得住一件事發生的時間,他往往只能判斷得出哪件事在前,哪件事在后,兩件事之間的邏輯因果關系。
但王忬偷襲瀝港的時間點錢淵記得很清楚,原因也很簡單,那是閏三月。
錢淵已經根據現在的歷法算過了,上一次閏三月是半個甲子之前,下一次閏三月是將近十年后,今年的閏三月應該就是汪直遭大敗前往日本自立徽王的時間點。
一直等到子時還沒什么動靜,院子里的錢淵嘆了口氣,隨手推開了書房門。
“叔大兄,多有得罪……”
還沒等錢淵的話說完,張居正已經打斷了,“中丞大人要對瀝港動手。”
這時候的張居正還沒經過多少磨礪,但畢竟是個聰明人,很快聯想起前些日子在巡撫衙門那番話,他很確定的加重語氣:“我沒猜錯。”
錢淵拱拱手,“不錯,叔大兄真是敏銳……”
“好了,這種場面話就不用說了。”張居正一揮手,“我早應該想到……兩個問題。”
“請說。”
“第一,阻攔我上瀝港,這是好意。”張居正面無表情的說:“但為什么要動手?”
“不是我……”
“御下不嚴這種話不用說了。”
錢淵無語的卡在那,好半天才苦笑道:“那廝以前是個打手,一點眼色都不會看,我都挺……”
“好了,回杭州我給你當一旬的廚子!”
張居正目不轉睛的盯著錢淵,“瀝港不能去,我會立即啟程回京。”
“記在賬上?”
“哼。”張居正臉色這才好看起來,伸手示意錢淵坐下。
錢淵笑嘻嘻的坐下,又讓李四換了兩杯新茶,他也知道張居正這只是幾句玩笑話,找個臺階下而已。
抿了口茶,張居正等李四出門,才低聲問:“第二,為什么你會出現在寧波?”
錢淵瞇著眼微微低頭,曲起手指敲著茶盞沿。
“你怎么知道巡撫要攻瀝港?而且還知道具體時間?”張居正追問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這是四個問題了。”錢淵打個哈哈笑道:“我不知道具體時間,只是以防萬一護著你而已,叔大兄,這份人情算不算?”
“還真不愧做了幾個月商人。”張居正嗤之以鼻,“我仔細回想過了,那天在巡撫衙門,你好像不贊成攻瀝港?”
“當然不贊成。”錢淵云淡風輕的笑道:“攻瀝港敗了還好說,只是毀了這位中丞大人的仕途,勝了才糟糕。”
“呃……咳咳咳……”又抿了口茶的張居正被嗆了口,仕途斷絕還是稍好一點的結果?
“不管汪直是死是遁,不受控制的倭寇將四處出擊劫掠百姓。”錢淵嘆了口氣,“中丞大人這是捅了個馬蜂窩啊。”
“真的?”
“拭目以待吧。”錢淵苦笑道:“不管是朝廷還是中丞大人,都認為毀了瀝港,殺了汪直,就能平息倭寇……”
“但實際上,沒了瀝港,那些以交易為生的商人再也沒了指望,你指望他們回到內地做那些小生意?”
“沒了瀝港,那些棉布、綢緞賣給誰?”
“沒了瀝港,那些種植棉花、桑麻的農戶怎么辦?”
張居正臉頰劇烈抽搐了下,“你的意思是,他們都會成為倭寇?”
“可能吧。”錢淵聳聳肩,“雙嶼港、瀝港相繼覆滅,朝廷徹底關上了通商這扇門,過去幾十年通過海貿拿了無數好處的那些人會怎么做?”
看張居正臉色陰晴不定,錢淵安慰道:“其實這點東南沿海很多人都心里有數,好了,這些都不管我們的事,反正市舶稅又不入戶部……”
張居正臉上呈現出痛苦的神色,隨而化為堅毅,“我會立即回京。”
三年之前的庚戌之亂讓年輕的張居正失望,而即將發生的這一切讓這位青年迅速成熟起來。
張居正很清楚,想做什么,就得站到一定高度,擁有話語權才行。
朝廷宣布禁海這條命令簡單,卻很可能讓東南沿海陷入一片水深火熱,目睹這一切的張居正覺得自己手無縛雞之力。
“理應如此。”錢淵隨口回復,心里琢磨自己這一個多月的潛移默化對這位日后大明的實際執政者有多大的影響,至少張居正想上瀝港看看,這意味他對海貿帶來的豐厚收益是很有想法的,明朝中后期最大的問題就在財政上。
燭火的陰影閃爍在正想心事的錢淵臉上,在張居正眼里,面前這個青年面容模糊,看不清摸不透,他對一切了如指掌,卻在這時候來到和瀝港相隔不遠的寧波,他到底想什么?
“少爺。”
門外傳來張三的低語。
“怎么了?”發愣的錢淵隨口問。
“著火了!”
下一刻,錢淵猛地從凳子上彈起,迅捷沖出門,“著火了?”
“千真萬確!”張三的語氣中帶著崇拜。
聽見后面腳步聲,錢淵回頭道:“叔大兄,今晚不太安靜,盡早歇息吧。”
張居正踮起腳尖眺望烏壓壓的黑夜,狐疑的看著亢奮的錢淵,“你不是不知道具體時間嗎?”
“真的不知道。”錢淵懶得多說,直接將張居正推進書房關上門,回頭沖著張三揮揮手,“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