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撫衙門偏廳。
其實幸時很忙,但百忙之中還是抽時間見了錢淵一面,他很好奇這位松江案首到底想做什么。
從第一次來巡撫衙門剖析海商倭寇局勢,隨口一句話讓張四維脫穎而出至今還被扣押,之后又運送貨物徑直去了寧波,在明軍攻瀝港后第一時間返回杭州……幸時覺得這看似混亂的線索今天應該有一個圓滿的解釋。
當然了,關鍵還是錢淵的身份,雖然父兄經商為生,但有一個兩榜進士的叔父,而幸時意外探聽到,錢淵叔母的父親陸樹聲和王忬是同年,而且還是嘉靖二十年科考會元,在翰林院中名望極高,前年喪父歸鄉守孝,但眼看著就要起復了。
呃,其實錢淵還真不知道叔母的娘家那么牛,事實上,陸樹聲的弟弟后來也中了進士,兒子還是進士。
抿了口茶,小心翼翼的將茶盞放回桌上,錢淵低頭盯著地面默默等待。
薄薄的三張紙,幸時迅速瀏覽一遍,在心里默算了會兒后,忍不住抬頭仔細打量著端端正正坐在那的錢淵,真是人不可貌相啊,雖然只是借力打力,但能從無處著手到剝繭抽絲查出真相,可見其人心思機巧,呃,倒是個做師爺的好料子。
不過,幸時并不打算幫錢淵這個忙,他抖了抖紙張,“按你的說法,金家和張四維合謀行兇殺人,主謀是張四維,金家是幫兇。”
“是,金宏已經畫押。”錢淵擺出一副哀傷神情,“還望幸先生相助,張四維此人和倭寇牽連甚多……”
“沒有證據。”幸時突然開口打斷,“張四維雖是個小小把總,但在軍中人脈甚廣,只憑這份口供……”
“你之前拜托我多扣押幾天,我已經盡力。”幸時搖搖頭,“而且這份口供也未必詳實,金家真的只是幫兇?”
幸時非常清楚東翁王忬的為人,有膽子承擔重任,但在關鍵時刻不愿意得罪人。
厲行海禁,剿滅瀝港,已經是王忬能干出最出格的事了,要不是朝中逼迫太甚他都不會下手,事后殺幾個海商還行,如果下手殺幾個明軍將領是他不愿意做的。
幸時的意思很明白,搞張四維敬謝不敏,倒是搞那個海商金家是可以的。
錢淵嘴角扯了扯,“金家哪里來的門路聯系上倭寇……而且之前為了這份口供,我已經許諾不再去找他麻煩。”
幸時笑笑沒說話,端起茶盞慢慢抿了口。
沉默片刻后,錢淵笑著換了個話題,“幸先生,回杭州路上聽說有倭寇流竄上岸……”
話還沒說完,廳外突然傳來一陣喧鬧聲,隱隱可見穿著軍服的兵丁四處站立,幸時和錢淵匆忙起身,風塵仆仆的浙江巡撫王忬已經大步走來。
“大人。”幸時拱手笑道:“已經接到書信,此次大人親臨前線督戰,一戰功成。”
王忬雖然還是板著臉,但眼角帶笑,點點頭后看向錢淵。
“多謝中丞大人為先父、先兄報仇雪恨。”錢淵長揖行禮,“那晚晚輩在寧波城東的鼓樓上親眼見瀝港火起,由小而大,……”
說到最后,錢淵聲音微顫,顯然情緒激動到了極點。
王忬和幸時都微微一怔,明軍是半夜出動攻瀝港,而錢淵卻是親眼見到火起,這說明其很確定明軍動手的大概時間。
幸時瞇著眼打量了下錢淵,之前為報父仇都沒激動到這程度,甚至自己打好的腹稿都沒機會說出口,現在這廝是想干什么?
“錢公子客氣了,東翁奉旨巡撫浙江,這是分內事。”幸時挽起錢淵笑道:“天色不早了,錢公子先回去……”
“咳咳。”王忬咳嗽打斷幕僚的話,“這幾日在軍中,吃的都是葷腥,安排些素食。”
王忬原本飲食就是以素食為主,但特地點出來,自然是為還在守孝的錢淵考慮的,這是要留客。
看著東翁離去的背影,幸時眨眨眼回頭瞥了眼錢淵,“等下別提張……”
“絕對不提。”錢淵笑容可掬的連連點頭。
幸時舔了舔嘴唇,這貨剛才淚眼婆娑呢,變臉怎么就能變這么快!
太倉王家詩書傳家,也是官宦世家,吃穿諸物無一不精,之前錢淵已經在王世貞身上體會過,但這次也大開眼界,可能是因為剿滅瀝港,王忬心情不錯,雖然只有四人入席,但擺出的陣仗還真不小。
王世懋刻意放慢動作,眼角余光瞄了眼錢淵,后者從侍女手中接過毛巾凈手,又接過茶盞漱口,微微舉手讓侍女將寬大的衣袖別到后面。
沒看成笑話,王世懋有點心不甘情不愿,但一旁的王忬微微咳嗽兩聲提醒兒子別鬧事,人家松江錢氏的名望底蘊并不比太倉王家差。
特么就知道這廝不是好鳥,不就是上次在孫家沒給你面子嘛,錢淵臉上笑著,心里罵著,還真把老子當林黛玉啊!
酒過三巡,錢淵起身舉杯,“晚輩以茶代酒,再次拜謝中丞大人。”
“好了,你倒是禮數周全。”王忬黝黑的臉上透出幾絲紅暈,“孫季泉的回信我看過了,他倒是挺看重你,據說還留了你幾天?”
“是,不過晚輩很快就前往寧波。”錢淵小心翼翼的回答:“明軍攻瀝港的第二天早上,晚輩匆匆忙忙離城回杭。”
幸時把玩著手中的白瓷酒杯,笑吟吟問:“初三半夜攻瀝港,錢公子初六就到了杭州……”
王忬看了眼神色平靜的錢淵,夾了片竹筍放進嘴,慢慢嚼著,片刻后才問:“據說那日凌晨有倭寇流竄至寧波城?”
“是的,而且城中也有些海商作亂。”錢淵精神一振,終于扯到正題了,“回杭州路上,晚輩聽說明軍大勝,汪直僅以身免……但海鹽、海寧甚至桐廬都有倭寇作亂。”
王忬擱下筷子,嘆息一聲點點頭。
幸時偏頭打量了眼錢淵,現狀越來越像其描述的那樣了,瀝港被毀,汪直遠走,對手下海商管轄力度越發弱,倭寇四處作亂的苗頭已經漸漸顯露出來。
錢淵作勢猶豫,試探問:“中丞大人,倭寇會不會侵襲松江?”
王忬臉色一變,轉頭看了眼幸時。
“這個……”幸時心里苦笑,“倭寇畢竟不是軍隊,來去往往沒有明確的規律可循,松江……有可能吧,不過東翁是浙江巡撫。”
幸時和錢淵都眼巴巴的看著王忬,就連王世懋都看過來,可這位浙江巡撫慢吞吞的舉起筷子繼續吃,好一會兒之后才放下筷子,結果侍女遞來的毛巾擦了擦。
扔下毛巾,王忬起身,“到書房來。”
沒聽到自己名字的王世懋不爽的看著錢淵離開,而后者在心里暗暗復盤自己的演講稿,這次可不能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