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瀝港覆滅,汪直東竄,整個浙江省都陷入一種奇怪的情緒中。
說起來朝廷大軍剿滅倭寇,驅逐不法商販,但除了那些曾有親人死在倭寇手上的個別人之外,剩下的……幾乎都有著失落、沮喪的心情。
這種情緒也普遍存在于浙江省上上下下幾乎所有的衙門中,這些年那些大官小吏哪個不收禮收到手酸,而這些隱性收益如今全都被王忬一刀斬斷。
不過有一個衙門是例外。
巡撫衙門上下喜氣洋洋,上至巡撫幕府的幕僚師爺,下至馬房的馬夫,每個人都得了賞,甚至現在門房對門包的標準都變得苛刻起來。
“還算不錯。”來到杭州大半年始終覺得不適應的王世懋雖然神色淡淡,但臉上有著掩不住的喜色,一邊把玩手上的碧綠色小硯一邊問:“溫潤凝瑩,雖然是仿品,但也頗為貴重……父親真的給我用?”
“哈哈,貴重與否要看用不用得到。”幸時笑吟吟的點評道:“此硯呵氣成墨,日后二公子必定順順利利一舉登科,父子三進士,可謂佳話。”
王世懋是知道內情的,感慨道:“沒想到那個把總手里還真有不少好東西,仿品……也不知道真品在哪兒?”
幸時遲疑片刻后才低聲說:“據說……呃,是錢家子前日提過一句,好像被嚴分宜收藏。”
“真的假的?”王世懋眨眨眼,“他如何知道的?”
這塊硯臺仿造的是北宋蘇軾那塊大名鼎鼎的天硯,這樣極具名氣可傳史冊的文玩向來為文人士子追捧,如果嚴嵩收藏了天硯,這種事外人都不知道,他錢淵是怎么知道的?
呃,現在那本天水冰山錄還沒問世嘛。
一陣亂七八糟的瞎猜之后,王世懋用帶著佩服的口吻說起了錢淵,“真是話本中的人物啊,一個多月之前我還真以為他要放棄舉業轉而經商了,沒想到……”
幸時嘴唇微啟想說些什么,但王世懋嘴巴一直沒停,他直到昨天晚上才從父親那知曉錢淵到底做了什么。
孤身一人為父兄復仇,讓和海商牽涉極深的張四維和杭州城內說得出來的重賈金宏家破人亡,這讓自視甚高但相對單純的王世懋很佩服那個同齡人。
“大兄回京前曾經提過,錢家子不凡,當時我還不以為然……”王世懋嘖嘖贊道:“大兄真有眼力,不知道劉先生這次去京都告知,大兄作何反應。”
劉涵是跟了王忬十余年的幕僚,和太倉王家還是姻親,剛剛攜帶王忬的書信以及大量財物啟程去北京,王忬能不能順利從浙江巡撫這個火山口跳出來主要就要看劉涵此行成功與否。
幸時猶豫片刻后才說:“大公子臨行前讓你和錢家子相交……”
“的確值得相交。”王世懋用力點頭,“對了,等杭州事了結,他應該要回松江守孝,幸先生到時候提醒我為他送行。”
在明朝設宴送行,不是什么關系都可以的,至少說明王世懋將錢淵視為友人,也認為兩人之間地位大致相當。
對于年輕氣盛不認為自己比兄長王世貞稍差的王世懋來說,這是很不容易的。
“最好不要。”幸時不再猶豫,脫口而出道:“昨晚東翁那番話……二公子沒聽懂,東翁的意思是……以后少和錢家子來往。”
“什么?”
幸時長嘆一聲道:“你知道錢家子曾經許諾放過金宏嗎?”
“知道啊,現在是張四維咬著金宏不放,挺有趣的……那金宏也夠倒霉!”
幸時面無表情的等王世懋笑完,才緩緩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錢家子那種睚眥必報的人會以德報怨?”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我已經仔細審問過金宏,其實根本用不著這么麻煩,只要錢家子拋出張四維身家的隱秘,張、金兩家就逃不過覆滅的命運。”
深深瞥了眼發愣的王世懋,幸時繼續說:“一切都在錢淵的計劃之內,他就是想看到張四維和金宏互相撕咬……玩弄人心,錢家子心思太深。”
“而且金家所有人包括仆役都被扣押入獄,唯獨缺了一個人。”幸時加重語氣,聲音卻愈發低下來,“金家年僅一歲多的幼子不知去向。”
半響后王世懋才支支吾吾的低聲問:“是錢淵?”
“十之八九吧。”幸時瞇著眼在心里想,如果那個金家幼子被藏著還好,如果死了……
在王世懋的想象中,錢淵是羽扇綸巾,談笑間翻手如云覆手如雨,哪里能想象居然會對幼童下手。
書房內陷入一片沉默。
……
杭州拱宸橋不遠處的碼頭旁,張居正用一種不屑的眼光鄙夷著對面尷尬的錢淵。
文人士子,臨別之際吟詩作賦是常事,張居正雖然不算很擅長,但也勉強過關。
畢竟八股文嘛,要詩就詩,要賦就賦,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
“松江府案首。”張居正嘆道:“賢弟是怎么過得縣試,試帖詩是交了白卷?”
“呵呵,呵呵。”錢淵強笑幾聲無言以對,沒轍啊,原身本來就不擅長吟詩作賦,從小就是一腦袋鉆進四書五經里,總不能讓錢淵現在唱個“長亭外,古道邊……”
“好了,愚兄就在京城等你的好消息了,點中庶吉士才有機會一窺永樂大典真面目。”張居正行禮道:“到時候還要讓你還剩下半個月的債。”
“吃貨!”錢淵哼了聲,“那叔大兄也別忘了救命之恩,到時候有你還債的一日。”
“經商數月還真染了一身商賈臭味!”張居正針鋒相對,“當日在余姚,季泉公還贊你施恩與不保,這是走了眼啊!”
“叔大兄是不想還這筆債?還是干脆不認了?”
“認,認!但也要等你到了京都再說。”
錢淵頓了頓伸手道:“好,一言為定。”
“啪!”張居正伸手和錢淵擊掌,“一言為定!”
看著帆船遠遠離去,碼頭上的錢淵撇撇嘴,這樣的諾言在張居正心里是有一定分量的,但在錢淵心目中……
錢淵覺得張居正是在給自己找個日后的幫手,想想這位張太岳入喉的下場,錢淵對此沒有任何興趣。
原本錢淵覺得年輕的張居正是個不錯的交友對象,但在其一次又一次表現出匡扶社稷的宏大志向之后,錢淵果斷的將這幾個月和張居正的相交視為一次投資。
什么匡扶社稷,老子真心不想那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