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老大不是個普通的盜匪頭子,十年前他是松江金山衛的軍戶,后來受不了上司盤剝帶著幾個兄弟出逃。
都是軍戶子弟,大都粗通武藝,又有門道弄到制式武器,金老大這才帶著一伙兒盤桓于崇明島、通州之間為盜。
這次出山是為了一筆大買賣,但沒想到路上隨便遇到些藥行伙計都會磕斷門牙,被敲斷小腿又被對方抓走的是金老大剛從家里帶出來的表弟。
對面雖然只有十二三人,但大都身強體壯,那個手持棍棒的家伙武藝不凡,想啃下來只怕得丟幾個兄弟,但看著這到嘴的鴨子飛了,金老大也不甘心。
“有人過來了。”一旁的手下低聲提醒。
金老大瞇著眼看過去,一個身材瘦削的青年越眾而出,雖然步伐不大,但腳步沉穩,神情不亂。
剛走近,兩個壯漢上來摁住錢淵上下搜了搜才將其推到金老大面前。
“這位當家。”錢淵笑吟吟的拱手。
金老大有種奇怪的感覺,對面的青年看上去不像個藥行伙計,反而像個讀書人,“你是?”
“在下是松江顧家藥房的賬房,這次去蘇州進些藥材,回程途中船只失事……”錢淵苦笑攤攤手,“沒想到和當家狹路相逢。”
原來還真是個讀書人,金老大這才釋然,他也知道松江很多人自幼讀書,舉業無望之后才轉而做其他營生,塾師、賬房就是最典型的。
“當家不是倭寇。”
錢淵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金老大一愣,后者干瘦的臉上浮出幾絲莫測的笑容,“怎么說?”
“倭寇殺人劫財,甚至屠城以恐嚇民眾。”錢淵笑道:“而當家嘛……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過此路,留下買路財。”
“哈哈哈,說的好,老子也是聽過隋唐演義的!”金老大笑道:“聽起來你是想買條路?”
“那當然,不然拼個你死我活?”錢淵聳聳肩,“不瞞當家,我那幾個伴當都是打行出身。”
“難怪!”金老大低低嘟囔了句,打行里的確有些好手,有時候也會接些看家護院、護送貨物的買賣。
“當家,這樣可好,那位受傷的兄弟我們給他接上骨,所有財貨統統留下,買條路走,日后相見再續舊緣。”錢淵笑容可掬的提議道:“說的不好聽點,殺豬也得留種呢,搶得大家都不敢走這條路,對當家也不是什么好事。”
能不動手就得手,這自然是好事,金老大倒不在乎留不留種,關鍵是這次下山是有大買賣的,人手折損在這實在劃不來。
猶豫片刻后,金老大點頭應下,但提出了一個條件,“那個使棍棒的不能走。”
錢淵皺眉回頭遠遠看了眼楊文,這廝自紹興被收到身邊,雖然嘴巴有點毒,性情也頗為孤僻,但幾次辦事都干脆利索。
其他的不說,剛才要不是楊文露了把手,金老大未必肯收錢讓路。
沉吟片刻后,錢淵苦笑搖頭,“不怕當家笑話,打行的人我也惹不起,回頭被打了悶棍,在下找誰說理去?”
看金老大眼神不善,錢淵卻鎮定自如從懷中取出一枚玉佩,“這是在下祖上傳下的,日后當家派人拿著它去顧家藥房找我,另有五十兩紋銀酬謝。”
“不夠?”
“當家,不是在下要錢不要命,再多我也拿不出來了,前些年幾次縣試把家底都耗干了,要不然也不用做個賬房了。”
金老大接過玉佩摩挲,雖然不懂鑒別,但入手溫潤,應該價值不菲。
都說千里做官只為財,人家做強盜的更是如此,金老大臉上露出笑意,揮揮手示意手下去收取財貨,上前兩步用力拍著錢淵的肩膀,“有點意思,有膽有識啊,小兄弟怎么稱呼?”
“在下松江華亭縣譚淵,家里當年也是以行醫為生。”錢淵苦著臉身子矮了矮,“當家手重,我這小胳膊小腿……”
“哈哈哈,就這么著吧。”金老大揮手示意手下收起刀槍準備離開。
“當家,日后道左相逢,定要請金老大喝酒。”錢淵都沒往回走,就站在原地看著這群盜匪慢慢離去,甚至還殷勤的上前送別,惹得金老大哭笑不得。
離去的盜匪頻頻回頭張望,搶劫搶成這般模樣還是生平頭一遭,唯有那個剛被接好腿骨的壯漢眼神怨毒。
“少爺,沒事吧?”李四撲上來兩只手在錢淵身上一陣亂摸。
張三一把拽開李四,豎起大拇指贊道:“少爺,真有你的,夠有膽量!”
特么你們能上,老子至于親身犯險嗎?
張三又恭維道:“少爺,這就叫三寸不爛之舌吧?”
“你給我閉嘴!”錢淵呵斥了句轉頭看向楊文:“知道那枚玉佩價值幾何?”
楊文喉結動了動,努力擠出張笑臉。
錢淵不為所動,“那枚玉佩是買你性命的,自然要算到你頭上,記得當時是在杭州聚寶齋買的,六十兩紋銀,算算你還得替我干多少年?”
“不會算。”楊文又習慣板著臉。
“五十年。”錢淵隨口說:“對了,我都忘了,反正你是簽了賣身契的!”
楊文干脆一轉身拿后腦勺看錢淵了。
“哼,也不會說幾句好聽的。”錢淵吐槽幾句后看看天色,“趕路吧,希望今天能進嘉定縣城,不然……張三你今年都不準開口說話!”
最終一行人還是沒能進嘉定縣城,在距離縣城二十多里處的一個小村落落了腳。
后世的農家樂很貴很貴,不過這個時代的農家樂除了吃的之外幾乎不用花什么錢。
隨便弄了點吃的混了頓,眾人都早早歇息,唯有錢淵還是習慣性的睡不著,取了本書靠在床頭翻著。
“咯吱。”
一杯茶放在床頭柜子上,錢淵依舊低著頭看書,右手舉杯抿了口。
“哇!”
“好燙!”
“李四你……呃,楊文?”
錢淵詫異的看著有些拘束的楊文,“怎么了?算清楚了?”
“不是。”楊文抓抓腦袋,“上次……上次少爺讓我學字……”
錢淵定睛看著楊文,這位可從來沒叫過少爺這稱呼。
楊文有些扭捏,下垂的手扯著衣角,“聽李四說,那枚玉佩是少爺家傳的……”
“這廝真是多嘴。”錢淵溫和笑道:“一枚玉佩而已,別想那么多。”
楊文沉默下來,他很清楚自己和這位松江秀才之間那天塹般的差距,如果其他人碰到今日情況,會用家傳玉佩換一個并不算熟悉的人的性命?更別說自己名義上只是個仆役的身份。
錢淵笑了笑,“你想學字?”
“恩。”
“好,我教你。”錢淵揮揮手中書,“正好這本就是忠義水滸傳。”
有些事就是這樣,你想要的時候得不到,不經意間卻能收獲豐厚。
錢淵早就有收服楊文的打算,武藝高超,行事穩妥,心思細膩,能獨當一面,但無奈楊文一直對此不冷不熱。
今日道左遇險,掏出那枚玉佩換楊文性命的時候,錢淵并沒有其他的想法,只是在遵循自己的行事準則,沒想到卻有了別樣的收獲。
現在的錢淵自然不知道,這位臺州青年楊文是個怎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