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長子都慘死外地,幼子又遠赴杭州,這半年來譚氏從未出過門,消息渠道除了錢淵偶爾寄來的家信之外,只有妯娌陸氏。
陸氏攔住了侄兒被困嘉定種種壞消息,但這次再也阻攔不住了,第二天族內就有長輩上門,細細講述錢淵在杭州攪動的風云,講述倭寇攻太倉嘉定的兇險。
松江錢氏遷居至此已經百余年,已是根深蒂固,族內出仕者雖然不多,但姻親關系盤根錯節,知曉這些并不困難。
至于為什么直到錢淵回到華亭他們才上門,一方面是錢淵這一支和族中關系比較單薄,另一方面就要問孫承恩了。
前禮部尚書兼掌詹事府的孫承恩致仕歸鄉,上門拜訪的人自然很多,言談中往往會說到其被困嘉定的那段。
于是,每到此時,孫承恩總會讓兒子孫克弘拿出手抄的那篇文章,嘉定縣倭寇始末書。
歸有光這個犟老頭雖然嘴巴硬的很,但心腸卻不壞,在文中贊賞華亭錢淵智勇雙全,兼有氣節。
原本錢淵就在華亭因少年才子而小有名氣,當然了,他尖酸刻薄肖其曾祖鶴灘公的那一面名氣也不小。
數月前,錢淵在杭州名聲大噪,傳回松江后已經給他增添了幾分傳奇色彩。
如今這篇嘉定縣倭寇始末書一出,有大儒歸有光,前禮部尚書孫承恩為其背書,錢淵的名聲登時扶搖直上,被譽為松江這一代最有前途的年輕士子。
不過錢淵對此很是煩惱,這個時代有身份等同的士子來訪,會客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有太多太多的講究,光是喝杯茶,茶葉的產地名氣,茶杯的質地,茶水的來源,烹茶的火候……
坐下來先要敘身份,然后是過院試的年份,之后還要敘歲數、姻親、師門,而這年頭的士子說起話來往往是七拐八繞,光是稱呼就有字、號、籍貫等等不同的稱謂,而且很多人的號都不止一兩個。
真的像歸有光那句氣話,錢淵真心不感激他!
這么熱的的天氣,特么老子在家里就想泡一大缸茶,想什么時候喝就什么時候喝!
將一位慕名來訪的秀才送出門,錢淵嘆息著回到書房,端起大碗喝了口茶,鋪開一張紙,一邊在心里盤算,一邊拿起硯滴往叔母送的歙硯里倒了幾滴水,慢慢磨起墨來。
錢淵有個好習慣,在一件事開始的時候,他會做一份詳盡的計劃書,在一件事結束的時候,他會進行一次全面的總結。
這個好習慣來自于錢淵前世下海經商的過程中,規定公司每個人都得寫每周工作總結和下周工作進度,但一個愣頭青將矛頭指向了老板錢淵。
雖然將那個愣頭青趕出了公司,但錢淵開始了這個習慣,比如半年多前赴杭州一行,啟程前他就做了齊備的計劃書,首要目標,次要目標等等。
杭州一行,最重要的目標已經達成,父兄九泉之下也可瞑目,搭建商業網絡賺錢的目標很難說有沒有達成。
錢淵很清楚那份秘方的價值,哪里敢一個人獨吞,他通過王忬和太倉王家搭上了線,雖然對方說是五五分成,但最后能到手多少是很難說的。
不過錢淵如今手頭不缺銀子,再說杭州宅院里還留了大批銀兩。
退一步說,如果太倉王家要翻臉,錢淵也并不畏懼。
他還沒有能力影響歷史的慣性,嚴嵩不顧朝野上下的非議堅持殺了王忬,絕不是一副真假不明的清明上河圖所導致的,到那時候錢淵絕不吝于往井里扔幾塊石頭。
說起來,除了為父兄復仇之外,錢淵這次最大的收獲可能是人脈了,能結交到張居正、孫季泉、王世貞這樣的人物對他來說是非常難得的。
當然在錢淵看來,鄭若曾的價值并不在孫季泉、王世貞之下。
錢淵從沒有想過在這場席卷大半個江南的抗倭一戰中出人頭地,自己最切實可行的路還是走科舉這條路,雖然自己并沒有建功立業的心思,但這些人脈還是很重要的。
提筆在紙上陸續寫下“復仇、財用、人脈”六個字,錢淵隔了幾行又寫下“科舉”兩個字。
雖然自己繼承了前身的學識,而且八股文重視邏輯,講究規則也很符合錢淵這個穿越者的思維模式,但順利登科還是很難很難的。
錢淵在心里琢磨,穿越而來裝了一段時間的病,之后的心思都放在復仇上,還沒正式下筆寫過時文呢,也不知道到底是個什么水準……這應該是自己后面一段時間的重點。
不過在此之前,還有件事需要解決。
“哥哥,喝杯茶吧。”小妹端著茶盤走進書房,茶盤上放著一只精瓷茶盞,“用的是松蘿茶,可惜配的是吳淞江水。”
錢淵別扭的捏著小巧精致的茶盞,笑道:“吳淞江水名氣不大,但也被茶圣陸羽評為天下前二十。”
小妹皺皺鼻子,“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可惜松江少山,也沒出名的山泉水。”
錢淵忍不住伸手捏捏妹妹的鼻子。
“哥哥!”小妹氣得跺腳,張口就要咬,突然又閉上嘴巴做淑女狀。
這半年來,譚氏和長媳多數時間都病著,陸氏干脆將小妹接過去親自照顧,從儀表形態到言談舉止都管束極嚴,據說都已經教到讀女論語了。
“在家里無妨。”錢淵笑著捏捏妹妹的腮幫子,將手塞進她嘴里,“昨天送到你房里的那些,可喜歡?”
“喜歡喜歡!”小妹喜笑顏開,突然張口盯著書桌上的大碗,探頭看看忍不住笑道:“哥哥,你也太……”
“杭州城,大家都是這么喝茶的。”錢淵擺擺手,“你懂什么!”
“哼!”小妹不服氣反駁道:“我只知道,人家梁山好漢是用這種大碗喝酒,再說你也不是喝酒!”
錢淵揉揉妹妹的發髻,換了個話題,“小妹,如果……咱們遷居到杭州去,你愿不愿意?”
“別弄亂了,很麻煩的。”小妹惱火的護著頭,突然聽到這話一偏頭,“去杭州?”
“是啊,杭州好玩的可多了,你今年也十歲了,都沒什么首飾,杭州城首飾花樣可多了。”
小妹眼珠子滴溜溜的轉了轉,“還在孝期呢,我不能用首飾。”
錢淵猶豫了下,低聲問:“如果……你說母親會同意嗎?”
“不曉得……”小妹拖著長長的調子,“哥哥,為什么要去杭州?華亭不好嗎?”
“杭州我和母親什么人都不認識。”
“而且叔母肯定不同意的。”
“族里長輩更不會同意,田地怎么辦?”
錢淵沉默半響,提筆在紙上寫下“遷居”兩字,在他的計劃中,自己一家和叔母一家都會遷居到杭州,以避免可能的厄運。
雖然記得不是特別清楚,但錢淵依稀有印象,徐海掀起的那幾場大戰都發生在松江府、蘇州府,雖然目前俞大猷鎮守川沙,但誰知道以后會發生什么?
還沒和母親、叔母提到這個話題,但僅僅和小妹幾句閑聊,錢淵已經感覺到了重重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