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縣西城門外。
排成長龍的明軍向南而去,錢淵還在眺望騎在馬上不時回望的王氏。
“淵哥兒,人都走了。”
“人家相公都在,別鬧出事來就不好看了……”
回頭瞪了眼陸樹德和孫克弘,錢淵甩甩衣袖哼了聲。
不得不說,歷史長河中也有很多女性能留下獨有的印記,但如王氏這種很符合錢淵胃口的女人很少。
原因很簡單,王氏身上有一種區別于這個時代其他女性的獨立精神,她敢作敢當,她有著自己的判斷,她并不依附在丈夫身上,即使她堅信戚繼光能名揚天下。
女性獨立這個話題很大,牽涉的東西也太多,錢淵對其的理解是,獨立的表現在于兩個方面,一是財富,二是精神。
后世多少女人能自個兒掙錢,但在精神上依舊依附在丈夫、家庭身上,這種女人稱不上獨立的女性。
但王氏顯然在精神上有獨立女性的苗頭或者說萌芽,和丈夫之間女強男弱的態勢一方面來自于雙方的武力對比,另一方面也來自于王氏內心的獨立。
前世的錢淵只聽說戚繼光畏妻如虎的傳說,但他并沒有刨根問底查查……實際上,王氏并不僅僅只是精神獨立。
歷史上戚繼光致仕歸鄉,家中一貧如洗……別鬧了,你還真以為送了那么多金銀財寶甚至美女的戚繼光會不給自己留點好東西?
事實是,王氏將所有東西一卷全帶回娘家了……人家財富也挺獨立的!
錢淵很欣賞王氏,他在心里嘆息,三妻四妾倚翠偎紅是好,但他更愿意在這個時代碰上一個這樣的女人。
不過,自己只怕沒這個運氣。
整理整理思緒,錢淵漫步回城,隨意在城內四處兜逛,新任崇德知縣、縣丞都已經到任,他也懶得去討人嫌。
不過沒走兩步,錢淵就停下腳步,不是累了,而是沒路了。
“錢公子,來碗涼茶,來碗涼茶。”一個牙齒都掉光的老頭在路邊招手。
這聲呼喚讓大街上安靜了片刻,但緊接著一片嘈雜聲紛紛亂亂。
“王老三那涼茶壓根不頂用,錢公子,我家早上煮了綠豆湯,還在井里鎮著呢!”
“狗屁,天越熱越不能吃涼的,傷了胃怎么辦!”
兩個五六歲的幼童從大人身后探出腦袋,嘻嘻哈哈的沖著錢淵招手,胖的走不動道的老婦顫顫巍巍端著一碗涼湯。
一個多月來,誰都知道這位松江秀才做了什么,有的人親眼目睹他持刀第一個奔上城頭,有的人曾戰戰兢兢站在他身后對峙倭人,有的人在感激自家宅院被拆的補償……
原本站在錢淵身后的孫克弘、陸樹德被人群漸漸隔開,笑看錢淵狼狽的被七八只手扯東拉西。
年幼的陸樹德只覺得新鮮,而略微歷事的孫克弘忍不住在心里感慨。
雖然大出血的項元汴把狀告到南京去,雖然有人以吳百朋開揚州城門放難民入城來責難錢淵的冷漠無情,但崇德縣的百姓有著最直觀的感受,在他們心目中,錢淵堪稱萬家生佛。
側頭看了眼不遠處那條新路的盡頭,孫克弘隱隱看見一塊石碑,雖然看不清楚,但他知道最右側那三個大字是“得勝路”,后面還有一篇文徵明親筆寫就的銘記。
“嘉靖三十三年四月,倭寇圍崇德,知縣棄城,縣丞戰死,眾人束手,哀嚎遍城,幸有華亭生員錢淵挺身而出,收攏殘兵,召集鄉勇……”
被圍在中間的錢淵苦著臉,人太隨和了也不好啊……喂,大嬸你手往哪兒摸呢!
快步走來的李良欽看見這一幕,忍不住笑得直捂肚子。
“俞總兵找我?”
“好好好,就來,就來!”
錢淵狼狽的沖出人群,身后的楊文、張三等人手上要么拎了籃葡萄,要么抱了個西瓜,甚至還有個家伙拎著兩只咯咯直叫的肥雞!
“少爺真是了不起!”張三只有最簡單的感嘆,相對來說,三個護院頭目中他是心思最簡單的那個。
楊文沉默片刻后低聲說:“你們說……少爺會不會去臺州?”
他們都知道譚倫寫信來邀錢淵去臺州,對楊文來說,去臺州是他盼望的,殺倭是好事,在老家臺州殺倭更是心心所念。
“不可能,別說臺州了,少爺連浙江都不敢進。”張三笑著搖頭。
三個人中歷事最多,經歷也最坎坷的王義微微皺眉低聲說:“不好說。”
“為什么?”
“你們沒發現嗎?”王義笑瞇瞇的說:“少爺口不應心,經常說惜命怕死,但直面倭寇面不改色……別忘了,之前少爺說舉家遷居,但前幾日少爺說的是……讓家人遷居。”
楊文咂咂嘴品味了會兒才點點頭,“還真是這樣……在嘉定城的時候就這樣,逃亡的準備都做好了,但關鍵時刻卻開城迎敵。”
“所以,去臺州也是有可能的。”
王義下了這個結論后,在心里默默補充……所以,雖然你一直說沒有出仕之心,不想建功立業,但錐處囊中其末立見。
一行人來到項宅,縣衙現在有了主人,俞大猷、錢淵等人都移居到項家。
和去年所見相比,如今項家園林有點不堪入目。
一進門錢淵就在摸鼻子,呃,進門的照壁都被拆了……
沒轍啊,挖溝取水還是小事,關鍵是守城需要木材、磚石,所以項家園林大樹都被砍了,圍墻、照壁都被拆了,假山假石都被運到城頭上了。
據說內院那塊最大的假山被砸碎的時候,項元汴被氣得當場暈倒……
“呃,項世兄,挖的那條引水渠……其實可以改造一下嘛。”錢淵勉強找些話說:“正好可以繞著天籟閣,藏書閣最怕火了……”
“哈哈,以后再說,以后再說。”項篤壽倒是大方,笑道:“大洲公那邊我也已經去信,季弟實在是胡鬧。”
“這次崇德縣僥幸逃過一難,項家對守城大有助益……”
“好了好了,去年嘉定一戰得震川公贊許,名揚南直隸、浙江,如今崇德大勝,天下何人不知錢家英杰?”項篤壽鄭重其事行了一禮。
一路走來,有熱情百姓的擁戴,有守城士卒的尊重,有士子如項篤壽的感激,縱使錢淵兩世為人,也不免有些飄飄然。
“來了。”穿著簡樸的俞大猷大踏步走出來,“不用收拾行李,立即啟程。”
“去哪兒?”
“蘇州。”
錢淵點頭轉身交代楊文,心想聶豹來的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