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頓讓戚繼光、王氏贊嘆不已的飯局,最讓他們意外的是錢淵親自下廚。
孤身赴杭為父兄報仇,親身下廚博寡母開顏,這種能大幅度提升錢淵名聲的段子在蘇州、嘉興、松江、杭州已經流傳頗廣。
仆役們撤下飯局,丫鬟們捧上松蘿茶,眾人在側屋坐下,錢淵才說起正事。
“之前是小弟考慮不周,此次母親、叔母暫時遷居杭州。”錢淵看向戚繼光,“還望姐姐能搬入食園。”
“這個不好吧……”戚繼光咬著牙道:“華亭錢氏書香門第,來往皆是高門大戶,內人粗手粗腳只怕沖撞了……”
“那是我錢展才的姐姐,元敬兄不必擔憂。”錢淵一口打斷,“這件事本不想提起……去年我孤身赴杭,雖然心想事成……但也結下了不少仇家。”
錢淵面色清冷,緩緩道:“遷居杭州,但我會啟程回松江,數百里之外無暇分身,所以希望姐姐能護衛家中女眷。”
戚繼光脫口而出,“你還要回松江!?”
側屋內一片安靜,陸氏面無表情,譚氏和小妹垂頭不語。
片刻后,王氏平靜的聲音響起。
“好,此事我一力承當,如若有失,提頭來見。”
王氏說完這句話轉頭看向了戚繼光,后者猶豫片刻后才微微點頭……呃,他太了解這個女人,如果自己不答應估摸著沒好果子吃。
很明顯,這個松江秀才孤身一人再赴險地,只是托請照顧家中女眷,這樣的請求換成正常人都不會拒絕。
戚繼光用嶄新的目光打量著錢淵,雖然他并不受浙直總督張經的重視,但也非常清楚如今抗倭局勢,松江很可能是接下來一段時間內倭寇侵襲的重點區域。
似乎并不像張居正信中所說的那般悖懶、無責任心……戚繼光有些慚愧,他之前拒絕入住食園,很大程度上是聽說錢淵和趙文華交好。
如果他真的和趙文華交好,絕不可能、也沒有必要再赴松江,戚繼光起身正色拱手,“如拙妻所言,如若有失,提頭來見。”
這一刻,戚繼光終于從內心接納了這位松江秀才。
譚氏愣愣的看著這一幕,忍不住問道:“淵兒,倭寇能攻入杭州?”
錢淵笑道:“怎么可能……只是請姐姐來陪母親說說話,母親可別小氣,壓箱底的好玩意兒也掏出幾件,小妹的嫁妝還有我不是?”
嬉笑幾句后,錢淵讓小妹扶著譚氏去了后院,才坐下來仔細說:“不知道姐夫可聽說過張四維?”
戚繼光眼神閃爍,“聽說過,去年……”
“嗯,雖然只是小小把總,但勾連海商倭寇……”錢淵輕聲說:“當年謝余姚后人都差點滿門被滅。”
“倭寇?”陸氏忍不住問:“張四維已暴斃身亡,倭寇哪里會找上你?”
“不一定。”錢淵輕聲解釋道:“張四維被抄家,其中部分財物并不是他自己的,很可能是當時的海商倭寇寄存或者交易貨物,雖然沒落到侄兒手里,但就怕……”
“府衙距離此地不過三里,巡撫衙門、總督衙門也不遠,不會出事。”戚繼光輕描淡寫的說:“有拙妻在,再加上二弟,留幾個護衛,絕無紕漏。”
錢淵點點頭,其實那些失去財物的倭寇來找麻煩的可能性并不大,給張四維報仇更是不可能,他擔心的是另一件事。
“洗糖?”陸氏狐疑的看著錢淵,“你不是和太倉王家合作嗎?”
“太倉王家又如何?”錢淵搖搖頭,“如此重寶,很難說……早在去年,杭州就多有高門大戶來詢問此事,只是當時浙江巡撫王民應擋在前頭,這也是我為什么找上太倉王家的原因。”
在錢淵的計劃中,遷居地點有三處,杭州、蘇州、徽州。
可惜蘇州實在讓人放不下心,徽州雖然稍微安全點,但叔母不肯去,而且那邊氣候和沿海區別不小,大嫂黃氏還在養病。
算來算去,還是杭州最安全,雖然可能會有人找麻煩,但巡撫衙門、總督衙門都在這,無論如何也不會失守。
仔細交代了一番后,看看天色已晚,錢淵干脆讓戚繼光夫婦留宿,反正明天也要搬過來。
錢淵是個夜貓子,雖然之前被陸樹聲管束,但最近一段時間又恢復了以前的習慣,到了晚上精神愈發好。
“沒事做,真的。”戚繼光陰著臉如此說。
雖然戚繼光被后世稱為名將,但此時年紀尚輕,總督衙門那邊對其雖然不至于無視,但絕不可能讓其獨當一面。
戚繼光如今每天只能操練軍營里的那些兵油子,天天被氣得身子發抖……
“閑的蛋疼?”錢淵看陸氏、王氏出了門,才笑道:“看樣子張廷彝不太看重你……還虧叔大兄急著推薦你來浙江。”
郁郁不得志的戚繼光長嘆了口氣,“叔大兄在信中提到,你也曾寫信提及我?”
“嗯。”錢淵隨口說:“之前一個護衛去山東,聽說過你戚元敬的名字而已……聽姐姐說,練兵不太順利?”
“何止不太順利。”戚繼光面無表情的說:“原以為浙江富庶,沒想到還不如山東!”
“發下來的糧餉都是折色的,根本吃不飽,而且有的糧食都發霉了!”
“兵丁缺額極多,費盡心力整治幾個月,也就勉強湊夠五成。”
“營中軍械大都破舊不堪,至少三成沒辦法用。”
戚繼光轉頭看了眼錢淵,他知道對方交游廣闊,“原以為總督上任能有所好轉,但是……”
“別看我。”錢淵擺手道:“張廷彝看我很不順眼。”
戚繼光沮喪的垂下頭。
錢淵輕聲問出他最關注的的問題,“據說朝中已經下了募兵令?”
“嗯,但總督衙門那邊有異議。”戚繼光搖搖頭,“而且巡撫衙門那邊也說了……沒銀子。”
錢淵疑惑不解,“沒銀子還好說……張廷彝為何?”
戚繼光解釋道:“總督大人寄希望于客兵一戰定乾坤……”
錢淵的冷笑聲打斷了戚繼光的解釋,“何其不智!”
戚繼光詫異的看著錢淵起身來回踱步。
“張廷彝從各地調集兵丁,可有水軍海軍?”
“好像并無。”
“這就是了,怎么可能一戰定乾坤?”錢淵嗤之以鼻道:“崇明縣被毀,劉家巷淪陷,倭寇來去自如,舟山上至今還有倭寇盤桓。”
“客兵不可能長駐沿海,想要平倭,還得靠募本地新兵。”
“而且客兵遠道而來,所費頗多,這些錢財在本地募兵綽綽有余。”
戚繼光平靜的聽了許久,才說:“即使如此,也輪不到我這個區區游擊。”
諸多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錢淵開始考慮要不要和胡宗憲接觸一二,杭州知府在如今浙江算不上多高,但在財賦方面卻占的比重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