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軍隊后勤的混亂讓錢淵實在看不下去,這方面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朱元璋,這個歷史上出身最低的開國皇帝在財政方面從來沒有全國一盤棋的思路,往往是就事論事,以最快解決當前問題為首選。
類似的事情也發生在地方官府中,不過政府強大的自我修復能力能略略做一些修正,比如巡撫一職早年是臨時設立專管一事,但到了明朝中后期成了實際上的封疆大吏。
有總督軍務的張經在,如今的浙江巡撫李天寵主要負責的是兩方面的事,一是保證后勤供給,二是浙江境內的,準確說是杭州府周邊的倭寇剿滅。
所以沒有李天寵的點頭,浙江省上下是擠不出銀子給趙文華用的,這也是后者憤慨沖著前者不停呲牙的根本原因。
下面的府衙自然是有銀子的,但沒有李天寵的允許,誰敢大批量調動銀兩去募兵?
當然了,趙文華是有這個能力,也有這個膽量的,只是要看這樣做……值不值。
所以,錢淵這個主意真的挺毒的,這是挑動趙文華去咬李天寵……
趙文華在心里反復盤算,錢淵的建言靠不靠譜,盧斌能不能承擔重任,具體針對哪個府洲下手……
倒是一片的胡宗憲和錢淵聊上了,兩個人都是實用主義者,也都有很強的實干精神。
錢淵前世下海經商是白手起家,對這些了如指掌。
而胡宗憲任杭州知府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給周邊官兵提供補給,很多思路和錢淵都不謀而合。
胡宗憲平日里沉默肅穆,但說起政務卻是滔滔不絕,口若懸河。
要說起來胡宗憲這段日子過的苦啊,要知道朝廷下令張經任浙直總督,領督江南、江北、浙江、山東、福建、湖廣各省的兵馬,便宜行事,但并沒有提及補給這方面。
畢竟浙直總督是第一任,很多事情都需要時間來磨合,在這種情況下,兵丁一出,當地的官府、衛所就不管不顧了,全讓浙江、蘇州、松江這些地方的府衙來管,準確說是浙江巡撫、應天巡撫。
所以杭州府周圍,甚至之前在倭亂中受創極重的嘉興府的官兵、客兵的補給都是由巡撫衙門來負責的。
但李天寵一轉身就將責任扔到胡宗憲頭上了,這段時間他累的頭發都白了不少,半夜醒轉屋內吱吱作響都是磨牙聲,恨不得一口咬死李天寵。
“目前最大的問題有二,一是兵源不佳,二是補給不力。”錢淵仔細分析道:“就算客兵一時取勝,也難以久駐海疆,而且遠道而來,耗用極大,想要平倭,還是要就地取材,重新練兵,朝廷下令募兵實是明見萬里。”
“其二是補給不力,就晚輩親眼所見,俞大猷、盧鏜等人麾下,直屬官兵還勉強過得去,但其余……軍紀渙散,兵丁和倭寇短兵相接就潰散,這并不僅僅是其沒有血勇,補給不力也是關鍵原因。”
趙文華從沉思中醒轉,皺眉問道:“展才,仔細說說。”
“就以杭州前衛的兵丁來說,他們都是不種地的,也沒田地種,都以經商賣貨為生,賺取銀兩足以養家。”錢淵嘆道:“如今總督衙門下令練兵,這些兵丁被圈在軍營中,家中無依,餉銀極為微薄,自己一人都不夠……”
胡宗憲幽幽道:“說到底還是缺銀子……”
“是啊,說個簡單的。”錢淵笑道:“崇德一戰,城頭血戰,兵丁漸漸不支,鄉勇遲疑不肯上前,晚輩下令殺一倭,首級可換三十兩紋銀,即刻兌現……”
“結果呢?”趙文華瞪大眼睛。
“結果……”錢淵扯扯嘴角,“最后七八個鄉勇在城頭打成一鍋粥……搶地上那個倭寇首級。”
“錢能通神啊……”趙文華嘖嘖嘆道:“都能通神,殺個倭寇算得了什么!”
“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句話放在浙江……有錢能使磨推鬼。”錢淵嘿嘿笑了笑,腦海中回憶前世看過的史料,似乎戚家軍雖然能打戰,但也挺能花錢的。
“這樣看來,倒是可以試試……”趙文華低聲道:“千人多了點,五百人吧,讓盧斌去辦。”
“好,晚輩今晚就寫信。”錢淵不動聲色點點頭。
三人又閑聊了一陣,突然楊文匆匆奔來。
錢淵皺眉出亭,“怎么了?”
“倭寇于浙江沿海多處上岸侵襲,巡視紹興的李中丞被圍。”楊文低聲道:“要回松江最好今天就動身。”
“好。”錢淵疾步走回略略說了遍。
趙文華幸災樂禍的笑了,“知道他去紹興做什么?哈哈,是去拜見季泉公。”
錢淵和胡宗憲都默然不語,趙文華收斂笑容拍了拍錢淵的肩膀,“勉力吧,明年鄉試,后年春闈。”
錢淵將兩人送出府,猶豫了會兒拉了拉胡宗憲的衣袖,“胡知州,領杭州前衛的游擊戚繼光和晚輩連親帶故……”
胡宗憲看了眼走在前面的趙文華,微微點頭。
出了府,趙文華笑著回頭問:“錢家子說了什么?”
胡宗憲面不改色,恭敬低頭道:“食園精巧,難免招人覬覦。”
“這倒是,我都羨慕。”趙文華回頭遙遙看了眼,“據說是他去年硬生生搶來的……”
“的確如此。”這事兒胡宗憲早就探聽的一清二楚,“心思深,手段狠,睚眥必報。”
“而且人脈廣。”趙文華嘆了口氣,“募兵的事你來負責,讓盧斌去嚴州府或處州府去招兵,銀兩……當地的府衙不肯的話,你這邊暫時墊付一二……看我怎么收拾張廷彝!”
胡宗憲點頭應是,心里卻很是詫異,似乎趙文華對收拾張經很有信心……
將趙文華送回住所,胡宗憲在告辭之際遲疑著問:“梅村公,聽說過提編法嗎?”
趙文華身子一僵,緩緩回頭,“加派?”
“不錯,以銀、力差排編十甲,如一甲不足則提下甲補之,故謂之提編。”胡宗憲咬著牙低聲道:“唯有此法才能短時間內聚攏大量銀兩以充軍資。”
趙文華在小院里來回踱了幾個圈,猶豫不決,提編法的確是個辦法,但只怕落下口實被人彈劾。
原因很簡單,所謂的提編法就是加派,它打亂了各甲原有的輪役順序的特點,在缺少軍資的前提下,一甲不足肯定會成為常態。
趙文華是嚴黨干將,還是嚴嵩的干兒子,身份地位都不算低,但這種事……即使嚴嵩一手遮天,但都察院里多的是愣頭青。
胡宗憲湊近幾步,輕聲試探問道:“要不……透給巡撫衙門?”
趙文華眼睛一亮,微微點頭,“做的干凈點。”
胡宗憲拱手行禮退出,心里感慨這位真不愧是嚴分宜的干兒子,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想要搶功勞卻不肯擔責任。
不過胡宗憲也不以為意,提編法會造成什么后果他太清楚了,這可不是簡單的加派而已。
讓李天寵頂在前面背黑鍋,一旦有事,有趙文華的力薦,自己未必不可能一步登天。
野心勃勃的胡宗憲如此想著,有些興奮,也有些沮喪,心情漸漸低落。
但片刻后,他昂起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