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錚人如其名,鐵骨錚錚,這為他博得士林朝野贊譽,但同時他也承受了仕途的坎坷艱難。
二甲進士出身,選為庶吉士,后入六科為給事中,為御史巡按宣府、順天,這是僅次于翰林儲相的青云之路,略有資歷后很可能就能一躍而上。
但先后為聶豹、夏言上書,錢錚遭廷杖被貶謫出京,幾年后起復只能擔任徽州通判,回京之路遙遙無期,這讓錢錚在保持本性的同時增添了幾分謹慎。
雖然外頭風傳他試圖讓人丁絲絹稅賦均攤六縣,但錢錚并不以為意,只要出面澄清就能塵埃落定。
但就在這時候,一封突如其來的信件讓他有點為難。
“殷正茂,嘉靖二十六年二甲進士。”顧承志道:“最先任兵部給事中,后任南京戶部都給事中,去年南京刑部侍郎沈應龍就是被他一本劾倒。”
“歙縣人。”錢錚嘆了口氣,“也怪我沒有及時出面,如今五縣群情洶洶,歙縣又……”
顧承志猶豫了下,低聲將之前和錢淵的交談講述了一遍,最后道:“剛才我查過了,很可能的確就是李吏員放出的消息。”
頓了頓,顧承志補充道:“嘉靖十四年,兩個歙縣人王相、程鵬曾經向應天巡撫呈文,兩年后均暴斃身亡。”
“為鄉梓呈文倒是不為過。”錢錚腦子飛速轉動,片刻后低聲囑咐,“去查查。”
顧承志出門后很快就回來了,臉色難看的低聲道:“王相和李吏員是姻親。”
錢錚和顧承志心里有同樣的感受,挫敗感。
一個小小吏員就能借力打力,翻云覆雨,硬生生卷起如此風暴……還真是風暴,婺源、績溪都已經有人私下放出話了,你姓錢的要真敢干,看我們不弄個幾千人來圍堵府衙。
真實歷史中,這種事還真出現過,不過是在萬歷年間。
從家人臨時遷居徽州府之后,錢錚開始保持回家吃飯的習慣,不過一個傳統士大夫是不會同意侄兒一家人坐一起吃飯的提議的。
寡居的大嫂、侄媳婦、侄女和妻子在內院,錢錚和侄兒錢淵、好友顧承志在外院。
看叔父依舊眉頭緊鎖,錢淵沖著顧承志擠眉弄眼,后者微微點頭示意之前的猜測得到了驗證。
錢淵放下心了,叔父大人雖然曾經頭鐵,但如今卻是懂得權衡利弊的。
不管是大明朝還是現代社會,群體事件一發生,首先倒霉的肯定是當地官員,運氣好的罷官回鄉,運氣不好的腦袋都未必保得住。
想必叔父大人能考慮清楚。
食園里調教出來的廚子都留給王氏了,如今的廚子都是當地雇的,典型的徽州菜,重油、重味,特別的咸,錢錚和顧承志習慣了,但錢淵有點受不了。
“人家飯間喝酒,飯后飲茶。”顧承志笑道:“你卻飯間一杯又一杯茶。”
“徽州又不產鹽,難道他們買鹽不要錢?”錢淵吐吐舌頭。
“哎,徽商嘛,至少三分之一的徽商巨賈都是鹽商。”顧承志提點道:“其他地方不好說,歙縣本地是不缺平價鹽的。”
“這倒是。”錢淵扒了兩口飯干脆不吃了,捧著熱茶慢慢抿著,“先生,那李吏員為何把事情捅出去?”
不等顧承志答話,錢淵嘿嘿笑道:“可別說什么為了鄉梓,能多收筆稅賦,他們也能多些油水。”
“這么說就不對了。”顧承志搖搖頭,“嘉靖十四年,他的嫡親表哥王相也是戶房吏員,曾經向應天巡撫呈文,兩年后暴斃身亡,想必李吏員是不甘心吧。”
“以前還真有過。”錢淵喃喃低語了幾句,突然抬頭道:“為什么選了叔父……”
顧承志看了眼錢錚,笑道:“問過了,他想找一個秉性剛直,士林里享有美譽的上司為歙縣出頭,你叔父自然非常符合這個標準。”
的確,錢錚非常符合這個標準,但未免想的有點簡單了,錢淵微微搖頭。
歪著頭想了會兒,錢淵又問:“那李吏員進戶房多少年了?”
“好些年了,至少我們來徽州府之前就在。”
錢淵嘖嘖兩聲,不再說話。
錢錚瞥了眼侄兒,“下個月就出孝期了,暫時不回松江,就在這兒隔空拜祭除服。”
“是。”錢淵低頭應是,心里還在琢磨事兒。
“制藝上還要多下些功夫。”錢錚習慣性的訓斥幾句,“昨日那三篇還是沒什么長進,鄉試如果運氣就能過,運氣不好也就是副榜。”
“是。”錢淵隨口應是。
錢錚微微嘆了口氣,這個侄兒雖然讀書算得上刻苦,但明顯這幾年的心思更多在其他地方。
不過錢錚也知道,一旦中了進士,那些酸臭八股基本就沒用了,侄兒這幾年鍛煉出來的能力反而是長處。
其他的不說,光僅僅憑著流言蜚語發現疑點,順藤摸瓜直接將幕后指使者揪出來,這份觀察入微的心思實在少有人及。
晚飯之后,按照慣例,顧承志和錢淵進了書房,將昨日三篇八股拿出來,詳加批閱,一點點掰開甚至一句一句的解釋。
添了兩次油燈,夜讀這才告終,錢淵揮手讓在門外等候的楊文進來。
“問過了?”
“少爺,問清楚了。”
楊文垂手肅立,恭恭敬敬,一旁的顧承志贊賞的看了眼。
之前幾次錢淵去府衙,楊文都陪伴在側,府衙內一個曾經上過戰場的老人私下說過,這人身上血腥氣極重,手上怕不止十條八條人命。
顧承志后來問過錢淵,知道楊文在崇德、嘉定等幾戰中每每奮勇沖陣,砍下的倭寇腦袋數量足以讓人側目。
其實俞大猷、戚繼光私下都問過,楊文進軍營至少一個把總起家,可惜他不肯離開錢家。
站在那的楊文一直不吭聲,顧承志這才反應過來要起身離開。
“顧先生不是外人。”錢淵笑著伸手點點楊文,“張三那廝太過大大咧咧,你又太過謹慎。”
楊文臉色不變,咳了兩聲道:“少爺猜的沒錯,李吏員是前任徽州府通判的心腹,據說至今還有來往。”
“前任徽州通判……”錢淵似笑非笑的點點頭,“嘖嘖,李吏員想必是被那廝拒絕過,才會選中叔父后釜底抽薪。”
顧承志的腦子轉了三個彎才回過神來,最近幾年論徽州府任職官員的名氣,錢錚并不是名氣最大的那個,前任徽州通判趙貞吉要穩穩壓他一頭。
李吏員想借助名氣大的官員在人丁絲絹案上為歙縣翻案,很可能之前選中的就是趙貞吉,無奈這位名揚海內外的大名士不傻,之后才輪到錢錚。
而李吏員也學乖了,借著錢錚試圖以提編法將絲絹化為銀兩,來了個釜底抽薪,試圖將錢錚硬生生頂上去。
不過錢淵對此只是好奇并沒有什么其他想法,說起來李吏員用心機巧,但實際上能起到的作用很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