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繼盛這個名字在明朝歷史中有著不輕的分量,后世的史書上細細描述著這個讀書人不顧安危彈劾嚴嵩的高潔品性,以及在獄中用一塊碎片割腐肉的強悍意志。
或許在某些人看來,楊繼盛只有血勇沒有謀略,但他的死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錢淵并不清楚,他雖然沒有改變楊繼盛的命運,但那封信卻讓楊繼盛的死成為了一條導火索,雖然這條導火索并不會立即點燃。
之后錢淵又連續接到張居正、王世貞兩封信,讓他意外的是,雖然多有人同情楊繼盛,但朝中一片風平浪靜,反而是外地群情洶洶。
比如徽州府。
同樣是山區,但徽州府和貴州、云南是不同的,這里文風頗盛,讀書人的比例很高,明朝從永樂之后基本每一科都出進士,這些年又連續出了胡宗憲、汪道昆、殷正茂這些名人,士林中對嚴嵩持有的態度和東南保持一致。
四月初已經略略有些熱了,錢淵坐在半山腰亭子的最外圍,無奈的看著被圍在中央的徐渭在那破口大罵。
一陣山風拂過一旁的樹林,錢淵偏頭側耳細聽,努力忽略徐渭那帶著污言穢語的罵聲。
和其他士林中人一樣,徐渭痛恨嚴嵩竊權罔利,惟意媚上,貪污受賄,但他的痛恨顯然比其他人更加強烈。
錢淵倒是能夠理解這種情緒,徐渭的老師薛應旂幾番被嚴嵩誣陷最終罷官歸鄉,他的好友兼姐夫沈煉彈劾嚴嵩被發配關外,如今楊繼盛死于獄中,很難說沈煉有什么樣的下場。
好好一場詩會最終成了徐渭的個人表演,錢淵這些日子實在是聽膩了,干脆起身在山上兜了圈。
松明山位于西溪南鄉,這里就是汪道昆的老家,今天的詩會也有汪家子弟參加,錢淵按照方位推算了下,估摸前世也曾經到這塊兒旅游過,他記得歙縣周圍有不少古民居景點。
從山上放眼望下去,粉磚黛瓦的民居點綴著青山綠水,遠遠看見高聳的馬頭墻,拿出望遠鏡還能看見巷子里有行人穿梭,井口處有婦人捶衣。
“少爺,要不要逮幾只?”護衛指著不遠處林間飛竄的野雞。
錢淵偏頭看了眼,“算了吧……對了,劉洪,丹陽那邊有回報嗎?”
劉洪是最早跟著錢淵的那批人,因為膽大心細,又曾經出去跑單幫很受王義、張三看重,后來被錢淵派出去查王翠翹家世。
“少爺放心,一直有人盯著,一明一暗兩撥人。”劉洪低聲稟報,“其實那女子不可能將家人接出海外,那可不是享福,反而是受罪,更別說還有個已經過了院試的秀才侄兒。”
“但遷居他地是有可能的,讓人盯緊點,后面可能用得上。”
“是。”劉洪笑道:“昨兒剛接到王哥的信,據說在義烏大展威風呢。”
王義跟著戚繼光去義烏招兵,據說到現在才召了幾百人,而且一個月下來淘汰了將近一半,王義現在是軍中教習,據說名氣不小,下手挺狠。
錢淵往亭子那邊漫步走去,“怎么?手癢了?”
“嗨,少爺在哪,我們就在哪,不過好幾個月……兄弟們也憋的慌。”
“有吃有喝,還有銀子拿,有什么憋的?”
“這不是閑的嘛。”劉洪嘿嘿笑道:“大伙兒都說呢,五十多號人一年下來不少銀子,都怕少爺把人散了去。”
錢淵腳步一頓,半轉身道:“如果順利的話,可能明年就要入京,回頭你問問吧,未必都肯跟著我……回松江,去杭州看宅子,或者從軍。”
“少爺說哪里話,拿了您的錢,吃了您的飯,那就是您的人,哪個敢起心思,小的錘死他!”
的確,在這個時代,恐怕找不到一個比錢淵更好的主人了,因為那些護衛在錢財、飲食、住宿之外的得益下,心理層面最需要的是一份尊重。
隱隱聽見亭子里的互相吵鬧聲,喝得醉醺醺的徐渭都已經操起硯臺要干架了,錢淵趕緊加快腳步。
“別別別……”
“啪!”一聲鈍響,一個中年人捂著腦袋栽倒,頭上隱隱有鮮血流下。
錢淵無語的看著徐渭還在那發酒瘋,低頭看看石桌上墨跡縱橫的幾首詩,呃,真心沒看懂,也不知道這廝是書狂草還是因為喝醉了。
“怎么回事?”
一個稍微年輕點的文士苦笑道:“那位……姓嚴……”
特么這也是原因啊!
錢淵瞪圓了眼睛,半響說不出話來,要是徐階日后萬人唾罵,你徐青藤要不要往自己腦袋上來一下?
一場詩會就這么潦草結束,大部分人無奈又興奮的離去,估摸著徐青藤因為姓嚴就要痛毆對方的傳奇事跡很快就能傳播開了。
其他人都走了,就錢淵留下來照顧吐得稀里嘩啦的徐渭。
看這廝臉色蒼白還在嘴唇微動,錢淵捂著鼻子湊上去聽了聽,忍不住噗嗤笑道:“蒙蔽君上……人家嚴嵩還真沒這膽子!”
“今上登基沒幾年就驅逐首輔楊廷和,百官哭門都毫不動容,手腕如此了得,之后更有錦衣衛指揮使陸炳,嚴嵩就算想瞞怕也瞞不過……”
“楊淑山?他不是病死的嘛。”
“徐華亭又不是他爹,自然不會去救。”
“對對對,徐華亭是他老師……”
錢淵口中輕言細語,眼中毫無一絲笑意,雖然楊繼盛據說是病死在昭獄中,但嚴世蕃強令不準為其收尸……拉得一手好仇恨,徐階估摸在暗地里偷笑呢。
錢淵知道自己幾個月前的猜測沒有錯,在這次交易中,徐階毫不猶豫的放棄了自己的學生,以生命為代價向嚴嵩發起挑戰的學生。
“你想做什么?”
“呵呵,當然是考舉人,考進士。”
錢淵坐在石凳上悠悠道:“要不去汝貞兄幕府幫幫忙,就是不知道你是愿意做楊繼盛,還是做李東陽。”
“反正他胡汝貞是選了做李東陽……”
正德年間劉瑾權傾天下,劉健、謝遷被勒令致仕,唯有李東陽即使遭士林嘲諷,舊友學生反目,也相忍為國,因循隱忍,委曲求全數年后,終得以清掃奸黨,謚號文正。
終于清醒了些的徐渭踉踉蹌蹌的扶著亭柱爬了起來,晃著腦袋喃喃道:“不行啊……徐某人這脾氣……看到趙文華那廝就想罵!”
“說不得操起硯臺砸過去……上次也就是倭寇襲城……”
“沒你錢展才這左右逢迎的本事啊!”
錢淵都被氣笑了,是左右逢源還是左右逢迎?
你徐渭都醉成這樣了,居然還不忘刺我一句!?
黑著臉的錢淵正要上前狠狠懟上幾句,突然守在亭子外的劉洪一聲暴喝。
“少爺,小心!”
錢淵訝然轉頭看去,十多個手持長刀的漢子正無聲無息的掩來。
毫不停歇的高速沖刺,古怪的發髻,狹長的刀刃,都顯示出,這很可能是一股真倭!
見了鬼了!
老子都躲到徽州府,還能撞上倭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