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寇侵襲的消息已經遍及整個徽州府,雖然此地交通不便,但這種消息……像長了翅膀似的。
千余新安衛兵丁一觸即潰,數百鄉勇還沒等到倭寇就潰散而逃,整個徽州府戰戰兢兢,知府、知縣無不躲在城內兩腿戰戰,唯有徽州通判錢錚領鄉勇追擊。
從大里說,倭寇來襲,錢錚有守土之責,雖然這些年的磨礪讓他的處事手段多了些圓滑,但卻沒能消磨一個士大夫的本性。
從小里說,侄兒來投,錢錚保護不力以至于被倭寇生擒,不說無顏去見寡居的大嫂,侄兒是這一脈這一輩唯一的男丁,說得不好聽點,他錢錚日后養老都得靠錢淵呢。
小小村落里,錢錚坐立不安的煎熬著,看見護衛們走進院子,急匆匆的兩步趕出去,“怎么樣?”
“沒見著人。”楊文陰著臉低聲稟報,“但搜查到一些痕跡,應該是往績溪方向,明日一早就走。”
錢錚咬著牙來回踱了幾步,低聲問:“淵哥兒幾次擊敗倭寇,不會是專門來抓他的吧?”
“可能性不大。”楊文略略提起精神,詳細解釋道:“少爺雖然幾度敗倭,但只在崇德縣城直面倭寇,所以少爺雖然因為戰功名揚天下,但倭寇不太可能認得他。”
頓了頓楊文補充道:“就算歙縣是徐海的老家,也很難弄清楚少爺的行蹤,更別說倭寇將少爺抓走……并沒有下手……”
說到這,楊文忍不住飛起一腳揣在旁邊的劉洪大腿上,后者被硬生生踹倒,但只悶哼一聲一言不發。
“在杭州,王義說的清清楚楚,但凡不在城內,少爺身邊不得少于十個護衛,誰給你膽子只帶四個人上山!”
錢錚低頭看見劉洪臉上還是青一塊紫一塊,這是當日被聞訊趕到的楊文一拳揍的。
劉洪手撐著地面爬起來,低著頭還是一聲不吭,他的確沒什么話說。
那一天,十余個倭寇突襲的時候,劉洪沒有第一時間掩護錢淵下山,而是領著四個護衛拔刀迎戰。
但沒想到這股倭寇武藝精熟,七八個人纏住護衛,其余倭寇追擊扯著徐渭往山下逃的錢淵。
徐渭明顯酒沒醒,居然拔出裝樣子的長劍,結果被錢淵一腳踹了下去正好被趕上來的護衛救下,而錢淵可憐的被倭寇揪著衣領子拖走。
當楊文從歙縣城內趕到松明山后,一巴掌將劉洪扇翻,山上的四個護衛三死一傷,倭寇劫掠小鎮帶著五六個俘虜逃竄,其中就有錢淵。
在楊文看來,這種事是可以避免的,錢家護衛隊雖然人數不多,但在東南高層中是有不輕分量的,華亭城外、臨平山兩戰都證明了他們的戰斗力。
更何況……自家這位少爺是天降魔星,幾乎每次出行都會碰上事,什么倭寇圍城,什么土匪打劫,應有盡有!
院子里氣氛極為壓抑,這時候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沉默。
“楊頭,有消息。”
沖進來的護衛一臉喜色,讓眾人提起的心暫時放回肚子里。
“張頭那邊查到,今日下午倭寇襲坑頭村,有人見到一個青衫人,聽描繪打扮應該就是少爺。”
“有沒有受傷?”
“應該沒有,也沒有被綁。”
錢錚長長松了口氣,但立即轉頭看向顧承志,“吩咐下去,絕不能提起淵哥兒的名字。”
“對,對。”顧承志連連點頭,“淵哥兒是倭寇的死對頭,估摸著他的名字在海上也頗有些名氣了。”
雖然知道錢淵還活著,但眾人依舊眉頭緊鎖,現在他們只敢在后面影影綽綽的跟著,不敢直接追擊,不敢出手,投鼠忌器啊,誰知道倭寇逃竄之前會不會一刀劈死錢淵?
這種可能性當然是存在的,喘著大口粗氣靠著樹干一屁股坐在山地上的錢淵心里也很清楚。
不得不說,雖然錢淵這兩年從未放棄過晨練,但如此大運動量的行軍還是讓他吃不消,不說這些倭寇口里說的是倭語,頭上梳著古怪的發髻,僅僅是如此強悍的行軍能力,就能判斷出,這應該是真倭,而且是倭人中最精銳的浪人武士。
“姓譚的!”一個粗漢一腳將錢淵踹了個跟頭。
錢淵翻身爬起來走到一個大腿上中了一箭的倭寇身邊,從懷里取出藥粉撒了些上去,又取出一塊白布裹上用力勒了勒。
連續處置了三個受傷的倭寇后,錢淵起身迅速轉頭掃了眼,心里默數了遍,八十九人,只少了三人,也不知道是死了還是走散了。
八十九人并不全部都是倭人,其中有六個明人,剛才踹了腳錢淵的就是個明人,而且是他的老相識。
看有人看過來,錢淵乖巧的走到一個略微偏一點但并不遠的位置蹲下來,很快,三兩個人也湊了過來,有的是在松明山下小鎮被抓來的,有的是路上被俘虜的,這些人都有相似的身份,要么是醫館中人,要么是藥行的伙計。
一共抓來六人,其中一個年紀有點大又在路上崴了腳,倭寇很利索的將其處理掉,剩下五人年紀都不大,勉強跟得上倭寇才得以生存。
錢淵看了眼靠過來的這三人,雖然他能理解這些人在恐懼下抱團的心理,但這是他無法接受的。
錢淵半起身往邊上移了七八步又蹲下來,抬頭看見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在倭寇中穿梭不停,被踹上幾腳趴在地上還諂媚笑著。
錢淵有點糟心,這種事都有人搶著做……想逃出生天必須博得倭寇一定程度的信任,這是錢淵無奈之下的選擇,但還沒等他湊上去,這個叫王陸的小子就搶在前面了。
“看什么!”之前那個壯漢走過來丟了塊餅,“一個書生居然也跟得上,腳力健的很啊。”
“李哥。”錢淵臉上習慣性擠出一個同樣諂媚的笑容,“其實我小時候是青浦人,每天走到華亭去上私塾,練出來的……”
李福撇撇嘴蹲下來拍拍錢淵肩膀,“別怪哥哥,這不是沒辦法嘛,再說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特么真有臉說這種話,如果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把你們殺個干凈,老子都能直接立地成佛了!
但錢淵認真的點頭贊同,“是是是,李哥說的是。”
“要我說,這些倭人也是傻的,坑頭村人丁多,又有寨墻,非要硬著頭皮打。”李福低聲嘀咕了聲。
錢淵沒繼續說話,只擺出一副不明就里的表情。
實話實說,雖然李福該死,但錢淵挺感謝他的。
因為李福就是兩年前錢淵在嘉定大捷之前,在吳淞河畔遇見的那股倭寇之一。
金老大被一網打盡殺了個干干凈凈,但實際上漏了一人,那就是之前被楊文一棍打斷腿沒有進嘉定縣城的李福。
也正是因為李福知道錢淵是藥行的人,可能懂些醫術,錢淵才僥幸留下一條命。
低下頭的錢淵輕輕探出舌頭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感謝歸感謝,如果能逃得生天,老子找十七八條壯漢好好服侍服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