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但事實上,同樣的病,有的人第二個月就死了,有的人能活個十年八年甚至壽終正寢。
有強烈的求生意志,能夠大幅度提升生存率,至少在沒有西醫的明朝是這樣的。
從奄奄一息到勉強能靠在床頭,徐渭只用了十天時間,他從沒想過,自己會有這么強的求生意志。
就著侍女的手喝完湯藥,徐渭忍不住轉頭看了眼窗外。
這個時間,前面這些天,那些同鄉好友都已經陸續來探望了,但今天似乎沒人來。
門嘎吱一聲響,王寅推門進來,“文長,今天好些了?”
徐渭微微點頭,“今天衙門里不忙?”
還沒等王寅解釋,突然窗外傳來響亮的鞭炮聲,伴隨著激昂的吶喊聲,隱隱聽見“京報連登黃甲”……
徐渭恍然大悟,今天是鄉試放榜日。
看了眼臉色有些古怪的王寅,徐渭搖頭道:“三年后再說吧。”
徐渭已經連續四次鄉試落榜了,這是第五次,不過這次落榜是理所應當的,生了病還被塞進貢院號房里待上九天,神仙都會落榜。
鞭炮聲漸漸消失,徐渭呆呆的看著窗外大樹上的枯木黃葉,突然道:“也不知道他中舉了沒有……”
“我過來的時候,紹興府已經有八人登榜,陳有年位列其中。”王寅笑吟吟的說:“倒是沒有聽見諸大綬的名字,不過以他的才學……”
徐渭木然轉頭,“你知道我問的是誰。”
王寅沉默了會兒,攤手道:“都是同一天放榜,誰知道他中舉沒有。”
十天前,錢淵的到來讓徐渭起死回生,第二日就啟程北上。
從那之后,友人、同鄉從來沒在徐渭面前提前錢淵這個名字,性情有些急躁的陳有年也閉口不提。
所有人都知道錢淵之前的承諾,也都聽到了錢淵如利刃一般的激將,更清晰的知道錢淵是在什么樣的前提下毅然南下杭州。
不在徐渭面前提這個名字,是因為大夫的提議,盡量讓徐渭保持平靜的心情,有利于調養恢復。
別人不提,徐渭心里愈發糾結。
他是個明白人,很清楚那位松江秀才為什么那么做,事實是,他硬生生將自己從鬼門關里拉回了陽間。
對于錢淵,徐渭心里有著極為復雜的感觸,第一次接觸就不太愉快,但斗嘴的勢均力敵,對局勢判斷的默契,讓這兩人有著一見如故之感。
松明山上醉酒賦詩以至于錢淵被倭寇擄走,自己數千里來回奔波,費盡心力籌謀剿倭……
雖然相識至今不滿一年,但徐渭認為,他們是生死之交。
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
徐渭如今依舊有著這樣的認知,但他古怪而執拗的性格讓他的嘴巴比死鴨子還要硬。
他永遠難以忘記錢淵那張嘴里吐出的那些詞……倚門賣笑、買來賣去,還有最后那句,三十兩銀子。
王寅嘆息著看見徐渭臉上的復雜神情,正試圖說些什么,窗外又傳來響亮的爆竹聲,這兒距離巡撫衙門不遠,大量客棧、會館都在附近,報信的一波接著一波。
張嘴說話自己都聽不清,王寅索性閉上了嘴巴,兩人靜靜等著爆竹聲過去。
但外面的爆竹聲不僅沒有停下,反而愈發響了,高昂的吶喊聲陣陣傳來,嘈雜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近。
“砰!”
門被猛地撞開,年輕的諸大綬欣喜如狂的看向徐渭,外間信差正拖著長長的調子,“京報連登黃甲”!
王寅猛地站起,難以置信的看向徐渭,而后者也明顯猜到了。
徐渭咽了口唾沫,想說些什么,但只知道伸出手探向諸大綬,嘴唇劇烈的抖了抖,然后一歪頭……倒了下去。
“文長,文長!”
“大夫,大夫呢!”
一刻鐘后,面有怒氣的大夫將所有人都趕了出去,嘴里還在念叨:“他本來就是因為耗盡心力一病不起,最忌諱的就是大悲大喜,你們倒是不怕他死了!”
闖了禍的諸大綬垂著頭一個勁兒的賠笑,一轉身將隨從兜里的銀子都掏出來賞給來報信的信使。
兩個手持鑼鼓的信使都笑開了花,這一趟太賺了,七八只手塞過來銀子,得好幾十兩。
笑吟吟的錢楩瞪了諸大綬一眼,雖然同為越中十子,但他早在嘉靖五年就中了進士,不管是科場還是年齡都要高出一輩。
“真的是解元?”
“真的!”陳有年嘆道:“文長兄這些年坎坷的很,終有柳暗花明之日。”
“浙江的解元就沒有中不了進士的。”也中了五魁首之一的諸大綬大笑道:“真是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前面四次,文長兄次次都胸有成竹,但連個副榜都沒中,反而這次……”
說到這,王寅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
看眾人都看過來,王寅端著茶杯笑道:“都說華亭錢展才長于大局,目光深遠,料事如神,真是名不虛傳啊!”
眾人都好奇的七嘴八舌的問,錢淵難道能猜得到徐渭這一科能中舉?
王寅抿了口茶,賣足了關子,才緩緩道:“展才是這么說的……文長之才猶如滔滔長江,滾滾而來,而八股卻是螺獅殼里做道場,連太湖都算不上,頂多算個西湖。”
“西湖如何能裝得下長江水,文長這輩子都中不了舉。”
說到這,一旁的錢楩聽的連連點頭,的確如此,八股文太講究規矩了,而徐渭的文風又太過肆意揮灑,一寫起來就萬斛泉涌、滔滔汩汩,哪里是八股的規矩限制的住的。
“但展才說了,這次鄉試文長很可能中舉,而且這是他這輩子唯一的機會。”王寅搖著頭笑道:“用他的話來說……沒辦法,天干地燥,長江險些斷流,別說西湖了,一個小池塘都裝的下去。”
廳里安靜了下,然后一陣猛烈的哄笑聲簡直要震落屋瓦。
陳有年喘著氣笑道:“就因為文長帶病入考場,頭昏腦花,所以才能中舉……”
“那當然,文長有病在身,哪里還有精力細細寫文,文思不敏,反而合了眼緣。”諸大綬捧腹嘆道:“文長之才冠絕天下,錢展才堪稱文長知己。”
屋內扶著墻想出來親自看一看自己名字登上黃榜的徐渭停下了腳步,因為生病變得有些尖銳的臉龐扭曲得讓邊上的侍女目瞪口呆。
這叫什么說法?
之前四次鄉試落榜那是因為我沒生病?
什么狗屁!
錢展才是我的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