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老二說要“食不言寢不語”,但后世的中國人是全世界最喜歡在飯桌上說事兒的民族,錢淵當年下海經商,剛開始就是靠好酒量搶下幾個單子。
雖然這是在明朝中期,所有讀書人都將孔老二尊為圣賢,但也沒幾個人遵守這條。
錢錚這種守舊的士大夫在飯桌上也滔滔不絕,當然了,平時他話不多,今天是在交代侄兒會試需要注意的地方。
“八月份的南京還不算冷,二月份的北京……基本上所有號房都是通風的,不多帶點被褥進去,小心被抬出來,當年我隔壁號房的就有個被凍僵了……”
“進去之后先看看頂上漏不漏……油紙、油傘之類的都要準備好,當年第二場下了雨,還好我事先釘了油紙。”
錢淵有一口沒一口的吃著,只知道連連點頭。
“好了。”陸氏在邊上嗔道:“讓淵兒好好吃飯……你也就參加了一次會試,還以為多有經驗。”
錢錚被這句話堵的哭笑不得,總不能讓震川公傳授吧……他倒是有經驗,但也不怕被染了一身霉氣!
就在三天前,歸有光來拜訪錢錚,這是他第六次上京趕考了,歷史上他還要等,九年后的嘉靖四十四年才僥幸中三甲進士,那時候他已經六十一歲了。
白發蒼蒼滿腹經綸,理學大家之名遍傳天下,但偏偏就是登科無望……
“別吃的太多,待會兒回去早點睡,半夜就要起來準備,到時候再吃點。”錢錚一副很有經驗的模樣,但說的大都是幾乎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識。
錢淵偏頭笑道:“叔父,別緊張,這一科不行,那就再等三年……對了,如果不中我還是回東南,估摸母親和小妹不肯來京。”
“說什么喪氣話!”陸氏柳眉倒豎,“當年鶴灘公可是縣試、府試、院試,再到鄉試、會試一路連連過關斬將,一步都沒停,外間都說你錢展才肖曾祖,可別丟了臉。”
這話一出,錢錚和錢淵都嘴角抽搐了下。
錢淵肖曾祖鶴灘公,這話早在七八年前就在華亭縣流傳了,一方面指的是錢淵少年才子的名聲,另一方面指的是錢淵尖酸刻薄的口才。
如果說那時候別人如此說,還是毀譽參半,現在這么說……指的只有錢淵那張嘴了,雖然他還沒入仕,但在功績上已經遠遠超過曾祖。
錢錚不再說話了,換成陸氏嘮嘮叨叨,“說起來殿試是三月十五,但會試是二月十五就結束,二月末放榜,徐家那邊……淵兒你得給個準信!”
“前幾天徐家派人來量隨園尺寸,都在打造家具準備嫁妝了,淵兒你到底怎么打算?”
“咱們錢家,家底不厚,人家千里做官只為財,偏偏你叔父連常例都不肯收……”
錢淵嚼著一塊肉,含糊不清的說:“叔父兩袖清風,定能留名青史。”
“清風兩袖朝天去,免得閭閻話短長。”錢錚捋著長須含笑頷首道:“怎敢和于少保相提并論。”
錢淵愣了下,兩袖清風這成語來自于于謙?
“好了,老爺你能和于少保相提并論?”陸氏一點都不客氣,“于少保雖是文臣,卻兼資文武,有經世之才,倒是淵兒以后說不定……”
錢錚都被氣笑了,侄兒和太倉王家的應星糖鋪遍布天下,開了不到兩個月的酒樓日進斗金,哪里能和死無余貲的于謙相比。
這些陸氏才不管,又將話題轉了回來,“你叔父是兩袖清風,還好我這兒還能湊點,再加上酒樓這些日子賺的……不過這聘禮也嫌薄了點……”
錢錚嗤之以鼻,哼了聲道:“這聘禮只怕送不出去。”
“什么意思?”陸氏看了眼丈夫,又看了眼沒什么表情的侄兒。
“徐家那位老夫人兩次邀你上香,淵兒都找了由頭讓你推了。”錢錚眼角余光瞥著錢淵,嘴里繼續說:“別看每天繼續送這送那,但這段日子都是酒樓送去的,你看他下過廚?”
錢錚早就感覺不太對頭了,從第一次上香相看之后,錢淵就對徐家不冷不熱,每次想問個究竟,侄兒總是說再等等,再等等。
陸氏遲疑的看看錢淵,“淵兒……”
錢淵沖著還在猜測自己猜的對不對的叔父一咧嘴,“等會試放榜再說吧。”
“對了,叔母,徐家要量隨園尺寸,就讓他們量吧。”
對此錢淵倒是無所謂,反正他們徐家量了去,到頭來也用得上。
在準備做一件事之前,錢淵總會做出各種計劃,對于這么重要的事,他已經列出了至少五種計劃。
但首先,進士的身份,是一個籌碼,而且是一個分量不低的籌碼。
只有中了進士,才能參與到權力角逐、利益分配的這場游戲中,只有中了進士,才能正式登上這個大舞臺。
雖然對落榜也有預定計劃,但錢淵還是希望能夠兩全其美。
因為錢淵這舉棋不定的態度,錢錚夫婦實在是心里空蕩蕩的,但他們正在討論的那個地方,所有當事人的心都是踏實的。
“中了進士最好,就算沒中也就二十歲,等得起。”陸氏在內室對女兒輕聲說:“只等放榜日,如果沒中,就第二天,如果中了,就等殿試放榜。”
“知道了。”徐璨點頭笑道:“中沒中進士,是二甲進士還是三甲進士,能不能選為庶吉士,那都是有區別的。”
“你啊,以后這種話要想清楚了再說,二甲進士,三甲進士……怎么不說一甲進士?”張氏戳戳女兒的額頭。
徐璨抿嘴笑道:“女兒問過父親了……說可惜不是唐宋。”
“嗯?”
“如若是唐宋年間,靠那幾首詩詞,說不定還真能博個狀元郎呢。”徐璨小聲說:“父親有個幕僚,姓趙的那位……看過那些詩詞,說即使放在唐宋年間,也是一時之選。”
當然是一時之選,那是后面幾百年最好的幾首詩詞……
徐璨臉頰微紅,接著說:“還說……是一時佳話。”
這些日子徐府送了半首詩,或者半闕詞,錢淵妙筆補上,又送來殘詩殘詞,徐府這邊自然也是有人能妙筆補上的。
聽了這話,張氏的眉頭不由蹙起,自己的女兒,自己知道,這是傻了啊,你還真當都是你自個兒寫的啊!
在心里琢磨了下,張氏低聲問:“那丫頭這些日子倒是安靜,沒去找過你?”
“來過啊,三兩日來一次,喝喝茶,聊聊天。”徐璨想了想,“和以前一樣嘻嘻哈哈,沒什么特別的。”
張氏心里提高了警惕,沒什么特別的,才說明有問題。
不過張氏也不在乎,那丫頭轉年十四歲,自己不松口留個四五年都沒問題,代筆個三年,女兒也能在錢家生兒育女站穩腳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