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大雨讓所有人措手不及,這種時候就能看出有準備和沒有準備的區別的。
吳山和李春芳正撐著傘在各處巡視,冷不丁看見一個號房門口被遮擋的嚴嚴實實,一陣狂風掛過,屋檐下的燈籠被吹的呼呼作響,但遮擋著號房的門簾居然一動不動。
“掀開。”
監考兵丁立即掀開門簾,吳山探頭看見一個坐在矮凳上的青年訝然轉頭看來,右手持筆,手邊是硯臺,左手邊用一塊木板隔開,那邊還放著一杯清茶,顯然,這是為了防止茶杯不慎傾倒污了考卷。
吳山沒有說話,視線迅速在號房里轉了一圈,上面是一把油傘頂著,墻壁上的裂縫都用油紙補上,兩塊號板豎在一邊無甚用處。
吳山的視線落在號板邊的煤爐上,“謹防煤毒。”
錢淵送去感謝的一瞥,但沒有說話。
吳山松開門簾準備離開,身后的李春芳嘖嘖的試著推了推門簾,又看了眼門楣上那原本沒有的木棍。
會試的時候下雨是非常可怕的,不說號房的天花板、墻壁都可能漏風漏雨,最關鍵的是號房太小,又沒有門,一般考生都是面向門口方向而坐,一旦碰到恰好是這個方向的風雨,躲都沒地方躲!
錢淵早就做好了準備,他是橫向坐的,箱子上有一道凹處,可以插入一塊木板,一方面是為了在另一邊放茶杯,另一方面就是為了防風雨。
下雨之后,錢淵第一時間將考卷塞進箱子里收好,找出一根木棍,一個小巧的鐵錘,幾根釘子,將木棍固定在門上,然后將一床被褥放上去像曬被子一樣懸掛起來,正好將門遮擋的嚴嚴實實。
不過下雨也帶來了另一個問題,寒冷,二月初大約是陽歷三月,北京溫度本來就不高,一下雨,溫度陡降。
你要用炭盆取暖,得小心中了碳毒,不用炭盆取暖,那就得小心被凍僵了。
每次碰到會試有大雨天氣,考場總會抬幾具尸體或者幾個被凍得硬邦邦的考生出來。
蜂窩煤爐更容易中毒,錢淵已經將爐子熄了,心里有點惴惴不安,之前雖然提醒過,但鬼知道那幫人記不記得,看剛才那考官嚴肅的表情,錢淵真怕那幫人中有誰出了事。
定定心神,錢淵繼續開始打磨工作,已經是最后一篇五經題了,其他考生在大呼小叫甚至哀嚎的時候,錢淵穩穩當當的坐在號房里專心致志,甚至因為厚厚的門簾,聲音都不怎么能傳進來。
將七張草稿紙從頭到尾在核查了一遍,檢查有沒有什么忘記避諱之類的錯誤,錢淵才開始正式謄寫。
一直到深夜,終于將七道題都謄寫完畢,錢淵嘆了口氣,僅僅以八股水平來說,他真的只能算是中等偏下,能不能登科實在是很難說的。
最近兩個月,隨園里幾乎每三四天就有一場會文,拋開徐渭的冷嘲熱諷來說,最公允的評價應該來自陶大臨,他是如此評價的……完全看運氣!
錢淵掀開門簾,才發現頭頂的月亮正灑下皎潔的月光,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巷子通道的地上不是青石板,只是黃土,已經是一片泥濘,還能看到大大小小的水洼。
活動了下手腳,錢淵向門口監考兵丁笑了笑,“辛苦了。”
兵丁無言以對,自己已經干這行十多年了,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舉人老爺,白天睡覺,晚上考試,其他的不說,累的自己站在這兒都打晃。
想了想,錢淵將煤爐拎出來生火,燒了一壺水,洗洗臉燙燙腳,又灌了兩個湯婆子去燙被褥,因為已經有一床被褥當做門簾,今晚就有點難熬了。
第二天一覺醒來,其他考生還在忙著趕時間,錢淵慢悠悠的出來煎了兩個肉粽,都是事先切好的薄片,用油一煎,香飄數里啊。
貢院外,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楊文領頭帶著護衛占了好大一塊地方,昨日大雨,氣溫陡降,貢院里用吊籃送了四個舉人出來,徑直送到醫館去了,據說已經死了一個。
“出來了,出來了!”
幾十個士子陸陸續續走出龍門,最后三四人遠遠沖著扎眼的楊文喊道:“幫忙啊!”
楊文帶著人趕將上去,到了近處一看登時松了口氣,不是少爺。
“博茂,博茂!”陳有年扶著冼烔,“快點,受了風寒,額頭滾燙滾燙。”
楊文立即讓人抬著冼烔上了馬車去看郎中了,自個兒還是留在這,心里有點焦急。
呃,這時候錢淵還在潘允端羨慕的眼神中喝著粥,吃著煎粽子呢。
一直到過了正午,將所有東西都收拾好,錢淵才交卷,撐著傘丟下箱子,徑直去龍門等候,反正第二場第三場都是這個座位。
龍門內已經有大批士子交卷準備出去了,有的人神情黯淡,有的人已經雙目含淚,也有的人精神抖擻,不是每間號房都會遭風雨襲擊的,考巷中是兩排號房面對面,至少有一半不會遭風雨。
有些考生正在高談闊論,洋洋灑灑的說起自己的文章,錢淵不愿搭理只站在外圍,偏偏有人眼尖,一個相貌堂堂的士子拱手笑道:“這是隨園錢展才吧,不知那道‘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如何破題?”
錢淵認得這人,蘭州皋蘭人,鄒應龍,在去潭柘寺相看前,曾經在徐府見過一面。
錢淵前世就知道鄒應龍,據說就是他一本彈劾參倒了嚴嵩,是徐階的心腹門人,沒想到早在會試之前就被徐階收入門下了。
鄒應龍去徐府拜訪的次數不少,幾乎每次都能聽到錢淵這個名字,后來也曾經來隨園拜訪,但錢淵對其頗為冷淡。
“未出龍門,不敢肆意,以免有串通之嫌。”錢淵平靜的堵了回去,這是最好的理由。
鄒應龍嗤笑幾聲,“怕是這三日只吃飽喝足吧?”
關你屁事,錢淵面無表情的換了個方向,偏偏鄒應龍還不罷休,橫跨兩步想直面錢淵,卻冷不丁將旁邊一人撞倒。
鄒應龍一個激靈轉頭看去,卻松了口氣,是個白發蒼蒼的老頭,臉上溝壑縱橫,這屬于那種沒什么前途的。
一般來說,過了四十歲才中進士,在仕途上就很難能有所作為了,就算學問再了得,翰林院都不肯要,儲相儲相,重要的是相,但首先要儲,四十多歲中進士,等到能一展抱負的時候,怕都要致仕了。
這也是明朝科舉神童層出不窮的一個重要原因,李東陽在翰林院熬了二十五年才熬出頭任左春坊左庶子,從此正式坐上直升飛機,但要知道他中進士的時候才十七歲啊,換個四十歲才中進士的……二十五年,只怕骨頭都化了!
眼前這老頭明顯已經五六十歲了,年輕氣盛又搭上徐階這條線的鄒應龍當然不在乎,只略微拱拱手就不再理會。
這時候,龍門開了,眾人舉著傘陸續出去,遠遠就看見楊文在招手。
錢淵扶住那白發蒼蒼的老頭,咧嘴笑道:“伯魯兄來信,要晚輩照料您呢。”
老頭還沒反應過來,錢淵一個箭步沖上去,一腳將鄒應龍踹飛。
“震川公何等人物,你不慎將其撞倒也就罷了,連句道歉都不說,你還治《禮》,治個屁啊!”
“圣賢文章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認識歸有光的人不多,但不知道這個名字的士子就不多了,提前交卷出來的士子不少都是來自南方,誰都知道歸有光這個名字的分量,紛紛出口譴責。
眾目睽睽之下,鄒應龍只能在錢淵劈頭蓋臉的怒罵聲中灰溜溜的滾蛋。
歸有光有些無奈的舉著傘站在那,他說不上氣度寬宏,但也不至于為這點小事發怒,他也不覺得錢淵是那種正義感十足的人,踹這腳十有八九是有意為之,自己只是個借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