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園。
雖已夜深,但今夜的隨園有點恢復幾個月前的模樣,燈火通明,時不時傳來“啪”的麻將拍桌聲。
側廳的麻將桌邊坐著四個人,錢淵、徐渭、諸大綬、孫鑨,牌技最好的陶大臨不準上桌,還有心事的吳兌看似尋常卻有點無精打采。
“反正明日休假,今晚就在這邊睡吧。”錢淵摸了張牌,手指搓了搓丟出去,“白板……最近幾日都留點神,事情鬧大發了。”
想了想,錢淵轉頭看向陶大臨,“明兒給博茂遞個話,讓他別跟著起哄。”
按例新科進士不能直接入都察院,但卻可以入六科,不過這等人少之又少,這一科只有寥寥三四人,其中就有林潤、冼烔。
冼烔年紀太小,偏偏又喜歡起哄,耳根子有點軟,不過他多年前就是被陶大臨帶入書院,對其如父如兄。
陶大臨點點頭,“今日中午就去找過他了……嘖嘖,沒想到現在滿朝……”
話沒說完,但在座的人都知道后面是什么,今日有不下十封奏章彈劾國子監司業董份,嘖嘖,如今李時在朝中是威風凜凜,一呼百應。
呃,這可能是李默想達到的目標……不過很可惜,這不是他自己努力的結果,而是對手嚴嵩幫的忙,可能還有徐階。
“所以說是一環扣一環。”徐渭不爽的丟出個幺雞,“主持齋醮科儀不是小事,挑選主持者,道具、法器、表文都需要事先預備……我看過他以前寫的青詞表文,這次只怕有代筆。”
“嚴東樓唄。”陶大臨接口道:“先拋出沈坤殺人案逼其請辭,第二天恰好董份的表文壓倒文長,得陛下贊譽。”
“碰!”徐渭搶過孫鑨丟出去的三餅,“要不是展才……信不信我就在那連續寫十篇表文,篇篇壓倒他!”
“小心點,文長那是碰碰胡。”錢淵手上這把是胡不了了,上海麻將又沒有十三不靠,索性只撿池子里的牌往外放,“等我們出了西苑,內閣就放出消息,兩封彈劾國子監司業董份的奏折,下午又一連串來了十幾封。”
“肯定有渾水摸魚,或者腦子不好使的,但昨晚那兩封被暫時封存的奏章……”徐渭面前只剩下一張牌了,他反手扣在桌上,隨口道:“所以,哪里有那么巧的事,從頭到尾都是精心設計的。”
在場的六個人,除了錢淵和徐渭之外,個個臉色都變了又變,都說朝中政爭慘烈,朝局詭秘非常,沒想到一件殺人案能牽扯的這么深。
錢淵在心里琢磨,也不知道林潤查出沈坤殺人案是不是巧合,這位應該不會是嚴黨的人。
但問題是,林潤是閩人,一切事件的開頭源自于一個來自福建的新科進士,李默的同鄉。
林潤入六科才幾天,他也不是官宦世家出身,所以身上閩人的標記成為了輿論重點。
之后就順理成章了,沈坤辭官歸鄉,按道理接任國子監祭酒的應該是副手國子監司業董份,司業有兩人,但另一個位置如今空缺。
但偏偏在沈坤上書請辭之后,立即有科道官彈劾董份……而且在嚴嵩父子的巧妙安排下,恰巧是董份因表文得嘉靖帝賞賜的當天下午。
至少在嘉靖帝看來,上次自己已經給了李默一個警告……令董份兼太常寺少卿,而這次,上午賞完,下午董份就被彈劾,這是給了他一個大耳光子。
這套路倒是和自己有點像……錢淵心里嘀咕著,被催促著隨出一張牌。
“胡了!”
徐渭將扣在桌上的牌翻開,“碰碰胡,混一色,單吊……我算算。”
這時候,有人推門進來,大力咳嗽兩聲。
“叔父。”錢淵干笑著起身,他之前告訴錢錚,自己和友人在隨園密談正事。
眾人紛紛起身行禮,錢錚臉色不太好看,現在麻將已經風靡大江南北了,據說錢淵已經有了“麻將祖師”的綽號。
“文長,倒茶啊,用明前龍井。”錢淵殷勤的將叔父扶著坐在主位上,“叔父,那兩人?”
錢錚點點頭,“打聽清楚了。”
徐渭端著茶盞過來,隨口向其他人解釋,“最先彈劾董份的兩封奏折。”
“嚴嵩的人?”孫鑨低聲猜測。
陶大臨搖搖頭,“不太可能……至少明面上應該和嚴黨無關。”
錢錚緩緩打量了這六人,才輕聲道:“湯康,南直隸揚州人,嘉靖二十三年進士,都察院山西道御史;吳震翔,嘉靖十七年進士,南直隸寧國府人,兵部都給事中。”
側廳里沉默了會兒,從明面上來看,看不出什么。
錢淵歪著腦袋想了會兒,笑道:“叔父,還有什么,一并說了吧。”
錢錚笑了,點頭道:“這兩人平平無奇,但履歷中有這么一條,嘉靖二十九年,湯康從行人司調吏部主事,外放的吳震翔調回京入吏部為給事中,都是去年調出的。”
和錢淵想的一樣,明面上看不出來,但帽子還是死死扣在李默頭上了。
李默嘉靖二十六年回京任吏部右侍郎,后轉任吏部左右侍郎,嘉靖二十九年直升吏部尚書,雖然嘉靖三十年被嚴嵩一本參倒,但僅僅一年后就卷土重來再次入主吏部。
到現在十年了,就算是頭豬,都應該將吏部打造的滴水不漏了!
錢淵忍不住在心里猜測,這兩人應該早就被選中了,也不知道背后那位是嚴嵩還是徐階,嗯,說不定一人負責一個。
“還有……”陶大臨突然想起了什么,輕聲道:“嘉靖十一年,李時被貶謫出京,任寧國府同知,吳震翔也是寧國人……”
父親孫升也在吏部好些年的孫鑨幽幽道:“記得李時的侄女婿就是寧國人,好像就是姓吳。”
錢淵立即做出判斷,這吳震翔應該是嚴世蕃負責的。
“好了,今晚只是讓大家見識見識……嘖嘖,一場大戲啊。”錢淵起身拍拍手,“不過,和咱們沒關系。”
“文長,你只管去懟袁煒,暫時別去找董份的麻煩,另外青詞照寫,但天神表文別動。”
“另外,君澤兄,再等等吧,說不定轉機很快就來了,就算兵部沒機會,至少吏部是有位置的。”
錢錚瞇著眼看著侄兒或勸慰,或提醒,或鼓勁,當年他自己可沒這等待遇,硬生生被磨了好幾年才略略能看清朝中風向,就算到現在也不能如此精準的判斷。
說的小點,今晚錢淵這是在為隨園士子這個小圈子增加凝聚力。
說的大點,今晚錢淵赤(裸)裸將政爭剖析放在大家面前,他希望大家能盡快褪去身上的書卷氣……
因為錢淵大致算過了,嚴嵩大概是嘉靖四十年左右致仕,嚴世蕃被殺,嚴黨灰飛煙滅。
之后徐階上臺,但他在隆慶二年就致仕了,期間還舉薦高拱入閣,干掉了胡宗憲,又召回趙貞吉,算算看,嘉靖帝可能要到嘉靖四十五年前后駕崩。
大約十年時間,如果順利的話,在座的眾人在隆慶帝登基后,都是能迅速上位成為朝中中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