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錢淵去年春節離開杭州,到如今再返杭州,已經是十七個月了,漫漫人生中,十七個月說不上多長,但對于那些正處于青春期的青少年來說,十七個月能有脫胎換骨的變化。
戚繼美就是個例子,原先還有些稚氣的臉龐變得剛硬,行走間步子沉穩的多,右手隨時微微曲起放在腰側,眼神犀利帶著隨時隨刻的警覺。
兩次奔赴義烏練兵,又跟著戚繼光在臺州幾度參戰,雖然還不能獨當一面,但如今的戚繼美再非往日舊觀。
“今早到的,兄長在義烏練兵不便出營,我明日也要快馬回去。”戚繼美微微退后半步,低聲說:“今晚就在食園湊一宿?”
“那你還能去哪兒?”錢淵笑罵道:“元敬是不是時常罵我?”
“哪里有……怎么可能!”
“他是個心眼小的,現在外間傳言向我學兵法……笑死我了。”錢淵忍不住又是一陣大笑,歷史上排的上號的名將戚繼光向我學兵法……
“只是狼牙筅嘛,不過陣列也脫胎錢家護衛,變化挺大。”戚繼美這時候露出以前二十出頭小青年的模樣,“放心吧,有大嫂在呢,掀不起什么風浪!”
錢淵剛忍住,又噗嗤笑出來,入京之后,戚繼光只來過兩次信,但代筆老婆倒是寫了六封信來,納采之后王氏還托人捎了賀禮過來。
“對了,前些日子回臺州,大嫂還問呢,問你為什么要回東南,還要去臺州。”戚繼美腳步一頓,皺眉看著食園門口亂哄哄的一片。
錢淵努努嘴示意王義楊文去看看,突然感覺不太對頭,轉頭問:“我母親、小妹遷居臺州,你不知道?”
“什么?!”戚繼美眼睛都瞪圓了,“什么時候的事?”
錢淵緊鎖眉頭來回走了幾步,按道理說母親去臺州,出面的應該是小舅譚綸,但戚繼光駐守臺州,妻子王氏和母親是舊交,怎么可能不知情?
“真的不知道,兩次去義烏招兵,上次回臺州是半個月之前,沒聽大嫂說過。”戚繼美搓著手掌,“這么說來……小妹在臺州。”
錢淵眉頭一挑,轉頭打量了這廝幾眼,叔母陸氏早就說過了,陸樹德和戚繼美對小妹都有那么點意思,小妹今年虛歲十四,也快要定親了。
自從跟著兄嫂去臺州后,戚繼美最是放心不下這事兒,在他心目中,人家陸樹德是近水樓臺先得月。
不過錢淵不太滿意,陸樹德那廝不是經常叫喚自己輩分高嘛,比譚氏輩分還高,小妹都矮了兩輩……而且長的太黑。
而戚繼美呢,除了名字和戚繼光沒什么像的,性子直率沒有戚繼光的油滑,長的不算黑……但是太丑。
戚繼美被盯的心里起毛,往后退了半步干笑道:“展才,亂糟糟的,還不去看看?”
錢淵哼了聲正要起步,突然久違的陸樹德竄了過來,“淵哥,淵哥,那些族人太不是東西了!”
一個黑,一個丑,錢淵有點嫌棄,推著陸樹德往邊上站站,一邊往前走一邊問:“平泉公上京了?”
“嗯,五日前啟程,起復國子監祭酒。”陸樹德嘖嘖道:“可惜我還要留在東南準備后年的鄉試,不然一起上京了。”
戚繼美面無表情在心里呸了聲,還真以為我不知道啊,原本錢家要上京,你死皮賴臉非要跟著,現在小妹沒上京,你才留下來。
“對了,小妹她們為什么要去臺州?”陸樹德追問道:“臺州那地兒太破,也不安全,還是回杭州吧。”
戚繼美黑著臉道:“眼前還有事,你能不能少扯淡!”
“有你什么事……再說了,這種小事,淵哥隨手就擺平了。”
事實上,并沒有那么輕松,幾個時辰前小七就抵達食園,但到現在還沒進門。
倒不是有人攔著不讓,而是食園前后院所有屋子都被占滿了,全都是華亭錢氏的族人姻親。
今年初,狼土兵離開松江府前往嘉興府、湖州府剿倭,幾股倭寇上岸侵襲華亭,一度騙開城門攻入城內,還好侯繼高死戰,董邦政及時來援,才將倭寇驅逐出城。
從那之后,華亭不少大族都起了心思暫時遷居他處,而最起勁的就是錢氏,先是幾個和譚氏還算有些來往的女眷赴杭在食園暫住。
原本王義還能扛得住,但人家弄了兩個七老八十牙齒都沒有的老頭老太太頂在前面,又有嘉興錢氏、錢塘錢氏的族老出面,于是,食園里的前世族人越來越多。
一個半月前,王義押送大批財物上京,之后譚氏帶著女兒、兒媳遷居臺州,這下子食園就成了錢氏一族的自留地。乾坤聽書網
用后世的觀點來看,這實在太荒謬了,混蛋加三級啊,憑什么莫名其妙的霸占食園?
但用現在的觀點來看,族人因戰亂遷居,你錢淵這個提前赴杭的是有這個義務來安置的。
最關鍵的地方在于,錢淵現在是有功名的,新科進士,選庶吉士啊,一旦和族人鬧翻,錢氏族老往上一告,實質性的懲罰不好說,但錢淵的名聲肯定會臭掉。
松江華亭是有這個先例的,弘治年間,華亭潘家有一青年自幼就是孤兒,族人不管,他得老師照料,奮發讀書,二十一歲登科為二甲進士,但族人上京投靠卻被其趕出家門,族人直接一狀告到順天府衙去。
最后倒是沒出什么事,只是都察院御史多有彈劾,族人不親,何況忽外人呢?
于是,這位潘姓進士被彈劾免職,沒幾年郁郁而終,這也是王義當時不敢動手的主要原因,怕錢淵名聲有損。
“還不止呢。”陸樹德冷笑道:“淵哥你之前在我家隔壁巷子里租憑或買下好些民居,以供護衛、護衛家眷居住,現在也被占了。”
食園門口兩個顫顫巍巍的老頭拄著拐杖,兩眼無神卻不肯讓開路,十幾個族人或前或后,口口聲聲要讓杭州府的父母官來做主,他們是不怕事情鬧大的。
“這位是新科進士錢展才吧?”一個中年人含笑踱過來,“在下紹興錢……”
話還沒說完,錢淵就不耐煩的打斷,“紹興錢,記得八山公就是紹興錢。”
中年人臉色一變,“八山公是在下族兄。”
“那是八山公令你奪我家業?”錢淵哼了聲,“如若是,我今日就打到紹興山陰去,如若不是,就免開尊口!”
所謂的八山公就是和徐渭、諸大綬、沈煉一起名列越中十子的錢楩,此人當年是浙江鄉試解元,二甲進士出身,徐渭去年重病臥床,錢楩就陪在身側,和錢淵相談甚歡。
中年人苦笑道:“畢竟都是東南錢氏,同氣連枝……”
“同氣連枝?”錢淵有點不耐煩了,轉頭吩咐楊文幾句,回頭道:“那當年我祖父被掃地出門,東南錢氏何在,我父兄橫遭不測,靈堂上族人不敬,東南錢氏何在?”
陸樹德在邊上插嘴道:“雖說東南錢氏同氣連枝,但也沒有紹興錢干預華亭錢的道理。”
“華亭錢氏,華亭錢氏……”錢淵冷笑道:“曾祖鶴灘公名揚天下,祖父、先父、叔父都非凡品,只可惜除了這一脈,華亭錢氏盡皆庸碌之輩。”
就在食園門口,錢淵緩緩開口道:“今日起,錢錚、錢淵以鶴灘公為祖,移居松江青浦,開創別枝,堂號青浦。”
這下子,食園內外的華亭錢氏族人先是一愣,隨后大呼鼓噪,紛紛出口指責。
一旁的紹興錢的中年人目瞪口呆,族人開創別枝,大族中并不罕見,當年隋唐時期的五姓七家就是如此,但就因為這點小事就要脫族另起山頭,實在是聞所未聞。
其實并不是臨時起意,這個念頭早就出現在錢淵的腦海中了,在京城也和叔父錢錚商量過……剛開始還不肯,但在錢淵細細描述父兄靈堂前,族人的無禮后,錢錚終于點頭了,當然,錢淵也為此付出了代價,第二個兒子會過繼給錢錚。
鬧哄哄間,一匹快馬在食園門口停下,楊文一躍而下,沖著錢淵點點頭。
錢淵懶得理會那些還在嚷嚷的族人,徑直走向轎子,旅途疲憊,趁早歇息才是正經的。
“解決了?”小七倒是無所謂,只是隔著窗簾,聲音有點怪異。
“換個地方住下來再說,反正食園里大部分好東西都送上京了,母親似乎早就打定主意要遷居臺州。”錢淵笑著如此說,以前留在食園的紅木家具和很多名人字畫、古玩都已經送上京。
聽里面聲音不對頭,錢淵忍不住問:“在做甚?”
小七微微拉開一絲窗簾,笑著舉起一個大大的水蜜桃晃了晃,嘴角還帶著果汁呢。
錢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搶過來,狠狠咬了口,“不錯,水頭挺足的,就是不太甜啊。”
“都是原生態,哪里會多甜。”
“這倒是。”錢淵揮揮手,幾口吃掉桃子,翻身上馬,一行人徑直往西而去。
鬧哄哄的食園門口登時安靜下來,錢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