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夜了,錢淵仍然沒什么睡意,隨手翻看著《西廂記》,腦海中還在猜測,到底那條消息準不準,是譚維的判斷還是王翠翹的判斷,徐海真的去了嘉興嗎?
“少爺。”門口坐在臺階上擦拭長刀的梁生忙不迭的起身,“還沒睡啊。”
梁家在黃巖縣也算是鄉間大戶,梁生入護衛隊也沒簽下賣身契,名義上算不上錢家下人,對錢淵雖然恭敬,也稱少爺,但態度總是有些區別的。
錢淵掀起衣衫一屁股坐在臺階上,招招手示意梁生也坐下,“你是第一個主動上門要入護衛隊的,為何?”
“殺倭唄。”梁生繼續擦拭長刀,“三年前,倭寇侵黃巖,祖父、父親、叔父、兩個侄兒都慘死刀下,兄長殺三倭丟了條胳膊……真是好刀,自小習武,還沒見過這么好的兵器。”
隨意擺弄長刀在空中揮舞,梁生繼續說:“本來兩年多前,知府大人募兵就想去,但祖母、母親都不許。”
“現在卻許?”錢淵笑道:“莫非是因為錢家護衛向來殺倭卻折損極少?”
看梁生搖搖頭,錢淵點頭道:“知道了,恭喜啊,喜得貴子。”
“哈哈,少爺真聰明。”梁生笑嘻嘻道:“已經四個月了,來臨海之前給他做了把小木刀,喜歡著呢。”
“如若開戰,凡事要聽頭領指揮,不可隨意沖殺。”錢淵解下腰間玉佩遞過去,“不是給你的,收好了,到時候親手掛在你兒子頸上。”
梁生摸了摸玉佩,遲疑著正要推辭,外間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隨之而來的是大力捶門。
就睡在門口的護衛立即打開門,之前見過的那中年人大步進來,“總督大人急召。”
錢淵穩了穩心神,轉頭吩咐道:“把兄弟們都叫起來,收拾東西。”
“是。”梁生將玉佩塞進懷里,小跑著往里去。
一邊大步往外走,錢淵一邊低聲問:“信使回來了?”
“回來了。”中年人咳嗽兩聲,“倭寇是趁著余姚縣城墻上守軍午食偷襲,偏偏那段城墻破損倒塌,倭寇才能破城……不過,的確增兵了。”
錢淵心急之下撒丫子一路奔去,中年人有點傻眼……他可不是純粹的武將,也算是文官系統的,見過的進士多了,還沒見過這種不顧體面的,不過倒是挺順眼的。
數十只蠟燭將正廳照的亮堂堂一片,胡宗憲正在不停發號施令,被人提醒后才看到錢淵,“展才,倭寇增兵余姚,而且山陰也有倭寇出沒,但不知是不是徐海,不可隨意調動兵力……”
說到一半,胡宗憲停了下來,錢淵毫不顧忌的瞪了眼,輕喝道:“繼續說!”
“幾路信使已經出發,俞大猷、董邦政、王崇古、盧鏜、劉遠……”鄭若曾低聲說:“俞大猷、盧鏜皆一時名將,但俞大猷尚在嘉定一帶,盧鏜未必是徐海的對手,劉遠也未必敢出兵援嘉興,展才,你走一趟。”
“什么?!”錢淵臉都扭曲了,轉頭徑直看向胡宗憲,“你再說一遍!”
“華亭錢淵,自嘉靖三十二年起,胸有韜略,腹藏良謀,更兼氣節無雙,數度敗倭于松江、嘉興、杭州,由此名震東南,為天下敬仰。”沈明臣揚聲道:“如若徐海真的攻嘉興府,局勢糜爛不堪,在總督大人領大軍相援之前,唯有錢展才能穩住大局。”
“狗屁!”錢淵這下算是破口大罵了,“我一個無職的翰林官,能穩住大局?”
“你當我是傻子嗎?!”
錢淵都被氣得要原地爆炸了,這是明擺著的,胡宗憲不敢貿然調配兵力,又怕嘉興府有失,想讓錢淵來背這個鍋……你錢展才簡在帝心,又和裕王交好,和嚴分宜、徐華亭都有交情。
胡宗憲無非是在考慮一旦此戰敗北,有個在朝中根基頗深又左右逢源的錢淵頂在前面,說不定自己能不被朝中大佬或嘉靖帝一腳踹飛。
但錢淵為何要來背這個鍋,一個無職的翰林官,就算倭寇席卷東南,他也沒什么責任,但今晚應下,別說戰敗,就是打了勝仗,說不定都會被朝中御史彈劾越權。
自錢淵破口大罵,沈明臣就將閑雜人等全都趕出去了,茅坤苦口婆心的勸道:“盧鏜、盧斌、俞大猷、董邦政都是你舊交,以展才你的才略,是能穩住大局的。”
錢淵兩眼一翻,“那干脆現在就調兵北上就是,然后再讓俞大猷領兵南下,徐海再有能耐也逃不過!”
“嘉興、紹興隔海相望,誰知道徐海到底選哪兒?”
“送來的情報你們不信……”錢淵冷笑道:“早知如此,就應該呆在臨海,送封信來,你們愛信不信!”
瞥了眼胡宗憲,錢淵又接著說:“不是有浙江巡按吳百朋嘛,一個巡按御史難道不比我好用?”
“去年我在陛下面前贊你胡汝貞知兵事,通權謀,還真沒說錯,玩陰的玩到我錢展才頭上了!”
“我錢展才顧大局,你胡汝貞卻要算計我……你當我是吳百朋?”
深知錢淵本性的鄭若曾,以及曾經被錢淵懟的要吐血的何心隱都面無表情,而茅坤和沈明臣都是一副瞠目結舌的模樣,錢淵毫不顧忌的將私下那些骯臟事捅傳,一句句冷言冷語如狂風暴雨一樣噴向胡宗憲。
胡宗憲雖因攀附嚴黨上位,但御下頗嚴,麾下文武將官對其都畢恭畢敬,今日卻被錢淵噴的面無人色,時不時還要撩起袖袍擦擦臉上的口水。
胡宗憲沒有惱,只平靜的等待,一直等到錢淵嘴巴干了,嗓子啞了,才輕聲說:“胡桂奇隨你北上。”
拿起茶壺正在喝水的錢淵被嗆著了,咳咳咳好幾聲才轉頭看向胡宗憲,這廝真夠狠的,把長子丟出來了。
“新科進士,選庶吉士入翰林院,卻南下探親后不回返京城。”胡宗憲起身沉聲道:“你錢展才為什么不回翰林院?”
“無非是想為東南抗倭出一份力,如今卻要退縮不前?”
“我胡汝貞的確算計你,但你錢展才名震東南,錢家護衛更被倭寇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一旦你錢展才出現在嘉興,必能凝聚軍心,穩住大局。”
胡宗憲伸手緊緊抓住錢淵的手,“如今東南數軍,也就俞大猷、王崇古、盧鏜、戚繼光、劉顯麾下可用,調配兵力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這是實情,古代戰爭和現代近代不同,沒有電話,沒有電報,調配兵力不是那么簡單的,更關鍵的是,抗倭一戰在歷史上是找不到先例的,很難從容的調配兵力圍剿倭寇。
說個簡單的,戚繼光駐守臺州府,胡宗憲要下令,至少需要兩日,而俞大猷駐守松江府,胡宗憲要下令……鬼知道倭寇會不會登陸嘉興府截斷道路。
東南沿海,特別是在杭州灣附近,倭寇和官軍犬牙交錯,通信不是那么容易的,說起來胡宗憲是浙直總督,但并不能從容的指揮麾下大軍,他如今能直接掌控的兵力不超過一萬。
錢淵沉默了好一陣兒,用力甩開胡宗憲的手,“少說那些沒用的!”
眾人臉色都黯淡下來,他們知道,自己是沒辦法硬摁著錢淵低頭的,這位青年看似只是個無職翰林,但身后背景扎實,即使胡宗憲也頗為忌憚。
但下一刻,錢淵開口道:“第一,抽調兩百田洲狼兵隨行。”
“可以,田洲兵駐地離這兒不遠,兩千多兵丁抽調兩百,不難,瓦老夫人還在,就讓鐘南跟著你。”
“第二,戚繼光留在義烏尚有五六百兵丁,由其弟戚繼美統率,立即調遣北上,在杭州府和我匯合。”
“沒問題。”胡宗憲立即點頭應下,“第三?”
錢淵頓了頓,喝道:“第三,這件事,等戰后我會好好跟你算!“:《讀檔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