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鶚可能是有史以來最沒有存在感的浙江巡撫,甚至巡撫衙門都沒有設置在浙江首府杭州,而是選在了嘉興桐鄉縣。
這是個無恥的選擇,因為桐鄉縣位于嘉興府和湖州府的交界處不遠,也意味著阮鶚距離海岸線非常遠,那些從海寧、海鹽登陸的倭寇幾乎不可能對阮鶚造成威脅。
但即使如此,阮鶚在年初那場規模不大的戰事中還表現出了軟弱、畏懼這些特點,這廝連王民應都不如!
這是錢淵對阮鶚的認知,但在邁過北新關,被告知浙江巡撫阮鶚親率大軍北上擊倭的時候,錢淵瞠目結舌。
瞠目結舌之后,錢淵急的直跳腳,只要盧鏜麾下五千大軍還在,那不管徐海如何狡詐,都能穩得住局勢,只要等俞大猷、劉顯一南一北平息兩地倭寇,調兵來援,就算不能擊敗徐海,也能將其驅逐出海。
讓戚繼美、鐘南帶著義烏兵、田洲兵在后,錢淵冒險帶著護衛一路疾馳,越府治嘉興縣、秀水縣,錢淵在熟悉的崇德縣見到了久違的盧斌。
城外的軍營依稀眼熟,這還是錢淵兩年前的手筆,城門口懸下的麻繩還在,它曾經系上八個倭寇首級。
數十匹馬疾馳入城,城門口的劉捕頭眼睛眨巴了兩下,驚呼道:“那不是華亭錢公子嗎?”
“還有楊文……”一旁的衙役眼睛尖的很,“還真是錢公子啊,這次咱崇德肯定沒事!”
劉捕頭一巴掌拍在衙役的后腦勺上,“那是錢老爺!”
“對對對,都考中進士了,文曲星下凡……應該是錢老爺!”
用力勒住韁繩,胯下的高頭大馬在縣衙門口打了兩個轉,錢淵縱身躍下,大步往里走,守在門口的是縣衙的衙役小吏,在驚訝之余不僅沒有阻攔,招呼聲、問好聲連綿不絕。
坐在縣衙大堂的浙江巡撫阮鶚有點惱火,今年東南抗倭局勢頗有好轉的跡象,唯有自己坐鎮的嘉興府在年初大敗,還賠上了參將宗禮,要不是當時自己的舉主李默還在位,只怕下場堪憂。
但這一次,阮鶚有十足的把握,麾下盧鏜、盧斌父子領軍五千,調配來的客兵逾三千,再加上鄉勇接近萬人,倭寇來了肯定回不去……剛剛被剿滅的這股倭寇就是明證,在這種情況下,他愈發難以忍受他人對自己的不恭敬。
阮鶚正準備開口訓斥坐在下首的崇德知縣,但急促的腳步聲在外間響起,十幾個手摁刀柄的護衛推開攔著的巡撫衙門親兵,后面跟著的縣衙的衙役、捕快和小吏,人群一分,眾星捧月出一個身材瘦削,風塵仆仆的青年。
錢淵昂首直入大堂,左顧右盼后臉色很是難看,喝道:“盧斌!”
已經起身過來的盧斌條件反射的應了聲才問:“展才,你怎么來了?”
“浙江副總兵盧鏜盧子鳴何在?”
“昨日晨間數百倭寇從平湖登陸,父親遵中丞大人之命領軍出擊。”盧鏜想都不想立即回答,說完后才半轉頭看了眼臉色發黑的阮鶚。
“出兵多少?”錢淵臉色比阮鶚還要黑。
“四千。”
錢淵揉了揉眉心,“盧子鳴領兵四千去絞殺流竄的數百倭寇?”
“此地乃浙江巡撫衙門,你乃何人,敢貿然闖入!”阮鶚倒是沒敢喝出將此人拿下的話。
“總督衙門發出公文,令嘉興府官軍固守城池,不得冒進……”錢淵緩緩往前走了幾步,逼視阮鶚雙眼,“你卻蠢的讓數百倭寇將四千官軍引出,如若嘉興府有失,你阮應薦首當其罪!”
罵了幾句錢淵就住了嘴,不是因為對面的阮鶚雙目噴火,而是因為時間來不及了。
“立即派出探馬找到你父親,讓他小心提防,徐海可能會率主力攻嘉興府。”錢淵拉著盧斌出門,低聲囑咐道:“直接來崇德,如果有倭寇攻崇德,去秀水……實在不行就回桐鄉,只要不被倭寇擊潰,怎樣都行!”
“就算徐海攻嘉興……”盧斌有些遲疑。
“算個屁!”錢淵厲喝道:“快去!”
盧斌不敢再遲疑,大步往外走,吆喝著叫過親兵安排人出城。
大堂里鴉雀無聲,阮鶚在遲疑要不要發飆……一個無職的翰林官闖入大堂,多番辱罵,而且還指派一個游擊安排事宜,完全沒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但阮鶚也知道,這個青年和浙直總督胡宗憲交好,而且還簡在帝心,出入裕王府,是嚴分宜、徐華亭都不會隨意得罪的人物,而自己……自從李默下獄,就如雨中浮萍,無甚根基。
錢淵將外面事一一安排好,又進了大堂,隨意找了幾個小吏問起嘉興府現狀。
其他地方不敢說,但在崇德縣,錢淵有著誰都難以比擬的聲望,這幾個小吏在兩年前崇德一戰都是跟著錢淵做事的,立即將所有事抖了個干干凈凈。
阮鶚年初固守桐鄉不肯出兵相援,以至于參將宗禮在石塘灣一帶力戰而亡,此事雖然因為當時李默還在,阮鶚只被訓斥,但在李默罷官歸鄉之后,阮鶚覺得自己需要做些什么。
于是,六日前,五百倭寇從海寧縣登陸,攻長安鎮,阮鶚命盧鏜率兵出擊,這股倭寇頗為滑溜,盧鏜一路追到秀水附近才將其大部殲滅。
這一次,阮鶚是隨軍而動的,這不是什么壞事,但壞就壞在阮鶚太貪了,在知道又有數百倭寇從平湖登陸之后,阮鶚命盧鏜再次出擊,自己移駐崇德縣。
錢淵現在有八成的把握,徐海應該是選中了嘉興府。
這個判斷不僅僅來自于那份情報,更來自于錢淵對局勢的判斷,對徐海個人性格的分析。
徐海是個純粹的強盜,但他不像普通的倭寇一樣會四處流竄,看到好東西搶一把,看到大股官軍撒丫子跑,看到小股鄉勇拎著刀上去砍。
兩年前的大戰清晰的顯示出徐海的作戰策略,在第一次入侵時,他先伏擊大勝俞大猷,之后縱橫四府無人可制。
第二次入侵,徐海先強攻俞大猷、田洲兵,之后穿插入蘇州府,看似急攻長洲,卻設下埋伏大敗官軍,時任蘇州兵備道的任環僅以身免,雖然后來在王江涇被擊敗,但蘇州城下分兵,常州府、通州府一片狼藉。
而這次,倭寇攻紹興府,徐海沒有顯示出這個作戰特點,如果徐海選中的是嘉興府,那么他的目標一定是盧鏜。
一旦盧鏜敗北,短時間內嘉興府無人能擋得住徐海,會有無數倭寇撲上來……就連杭州、松江、蘇州也難逃此劫。
錢淵越想越頭痛,看著阮鶚的眼神中帶著冷意,“如若盧鏜四千大軍無恙也就算了,如果出了問題……你阮鶚必為萬人唾罵!”
阮鶚如今卻冷靜下來了,“我阮某受朝廷信重任浙江巡撫,領軍抗倭,你一個無職進士卻公然闖入大堂,無端鼓噪……”
“哈!”錢淵長身而起,火力全開,“總算知道他李時言為什么斗不過嚴分宜了,看看他用的都是什么人!”
別說阮鶚脾氣不好,再好的脾氣都會被氣炸,“砰”的一聲一拳砸在桌上,“來人,把這廝趕出去!”
可惜這里是只是巡撫衙門的臨時駐地,大堂內大都是縣衙的捕快、衙役,個個像突然耳朵聾了似的在出神。
撲上來的只有阮鶚身邊帶著的幾個下人,楊文都懶得出手,梁生一腳一個將其踹開,錢淵眼皮子都沒抬,只低著頭細細看著地圖。
坐在一旁裝鵪鶉的崇德知縣邱永年是錢淵的同年,不過之前不認識,但來了崇德赴任之后,耳朵里裝滿了錢淵這個名字。
看到這一幕,邱永年不禁心里直打鼓,這可真是無法無天的主兒,直闖巡撫大堂,舌厲如刀,指派諸將,就差公然奪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