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漸漸大了起來,將戰場上空彌漫的煙霧全都驅散,吳百朋清晰的看見,兩千多舉刀持槍的倭寇正在加快腳步,猙獰的面容似乎就在眼前,而官軍前陣還處于一片混亂中。
“看!”
隨著親兵的驚呼聲,吳百朋轉頭看去,散亂的官軍前陣突然向兩翼散開,因為處于中央的小隊動作太快,左右兩側的兵丁更是一片混亂。
“展才要做什么!”吳百朋猛地一拳砸在城墻上,之前雖然前陣險破,但好歹撐住了,如若能迅速調整維持住,說不定倭寇未必攻得下,現在卻是自毀長城。
“那是盧斌!”蔣軒低聲嘀咕了句,“那身盔甲我認得。”
吳百朋的視線落在手握長槍大步往前的青年將領身上,身后跟著黑壓壓一片,約莫五六百兵丁。
盧斌高舉長槍,隨后緩緩指向那面“徐”字大旗,父親戰敗不知死活,盧家的未來甚至存亡就在自己手中的這桿長槍上。
用力握緊長槍,緩緩放平,盧斌低吼道:“跟著我!”
就在徐海欣喜若狂對手自毀長城的時候,就在盧斌以赴死之心奮勇沖陣的時候,就在城頭吳百朋心頭暗罵錢淵的時候……
戰場上突然響起一陣古怪而尖銳的樂聲,錢淵漠然的坐在馬上,身前身后四名護衛舉起手中的嗩吶,刺耳的聲音讓錢淵一陣皺眉。
錢淵轉頭看向右翼,幾十匹高頭大馬正緩緩出陣,漸漸開始加速,后面跟著的是四百松江兵。
最前方的侯繼高雙腿用力,驅使胯下馬加速,緊緊握住手中長槍,兩腳微微用力,心里卻無來由的想起三年前嘉定城外的那一幕……
徐海意外的看了眼側翼沖來的數百官軍,嗤笑道:“異想天開!”
官軍自毀長城主動撤去前陣,迎面撲來的五六百兵丁無遮無攔,兩千倭寇只需要壓上去就能一舉破敵,側翼的數百官軍能做什么?
他們什么都做不了,只需要左翼略微扛住,中軍覆滅正面官軍,就能抵定大局。
最關鍵的時刻到了。
錢淵舉起望遠鏡尋找那個身影,看似面無表情,但嘴唇一個勁的在發抖。
侯繼高不想死,金山衛已毀于倭寇之手,自己還肩負著重建金山衛的重任,自己只有兩個女兒,還沒完成傳宗接代的重任,自己……
諸般情緒在侯繼高心頭環繞,但他沒有減速,身子微微探出,手中長槍筆直的指向不遠處的倭寇,他清晰的看見倭寇臉上恐懼的神情……
就在這時候,對面的倭寇里突然傳來一陣喧鬧聲,十幾個騎著馬的倭寇頭目轉身打馬往后逃去,騷亂幾乎是片刻間傳遍了倭寇左翼。
幾面旗幟被匆匆丟在地上,十幾個倭寇頭目拼命的往后逃去,侯繼高面前的數百倭寇幾乎沒有任何思考,紛紛跟著向后逃竄。
看到這一幕的吳百朋瞠目結舌,錢淵興奮高吼叫來鐘南、王義,而徐海幾乎要一口血噴出來了。
徐海試圖集中兵力擊潰迎面的官軍,兩翼只分別布置兩小股倭寇,不過數百人,橫向單薄的很……也就是說,當左翼的倭寇頭目率先逃亡,引得倭寇左翼崩潰之后,徐海的側面幾乎毫無阻攔。
一槍刺翻了試圖抵抗的倭寇,侯繼高有些茫然,但他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因為沒有減速的一匹馬從他身邊掠過,手舞雙刀的吳成器高聲大呼,率先沖向了徐海的中軍。
數百公斤的高頭大馬一個縱身將四五個倭寇撞翻,側身倒下的馬身將一個倭寇死死壓在下面,借力提前跳下來的吳成器在地上翻了個滾,兩把長刀護住左右舞出一團耀眼的刀光。
倭寇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跟著的幾十匹戰馬如鋒銳的槍尖一般刺入倭寇的側翼,甚至不少人刻意效仿吳成器,寧可損失戰馬,也要擾亂倭寇隊列。
臉上一片潮紅的侯繼高就是這么做的,他雙腿用力驅使戰馬,猛地擲出長槍正中一名倭寇頭領的胸膛,雙腳離開跳下戰馬將一個倭寇撲倒,抽出腰刀用力刺入馬股,大呼酣戰。
誰也沒辦法在這種情況下還能下達軍令,徐海也不是神仙,更何況幾十匹戰馬將中軍徹底擾亂后,一路狂奔而來的四百松江兵手持長槍將倭寇從中截斷。
更要命的是迎面而來的盧斌率領的五百兵丁,在看到倭寇果然被擾亂后,盧斌臉上一陣扭曲,狂奔向前手持長槍沖在最前面。
而鐘南率領的兩百狼兵,楊文、王義臨時組織起來的長矛手已經大步沖向倭寇。
前陣后陣被截斷,即將接戰的倭寇崩潰了,盧斌手中的長槍剛剛刺入第一個倭寇的胸膛,倭寇前陣立即土崩瓦解向兩側逃竄。
“快,快快!”
“再不快點趕不上了!”
梁生跳著腳將熟悉的錢家護衛聚攏起來,手持狼牙筅和長槍往前沖,眼角余光掃見桐鄉縣的城門突然打開,守城兵丁正揮刀追殺逃竄到城墻附近的倭寇,不禁心頭暗罵,搶生意的真多!
錢淵幾乎沒有留下任何余地,孤注一擲將所有兵力投入這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反擊中,他孤零零的騎著剩下的唯一一匹馬,身邊只有四個護衛。
“殺徐海!”
盧斌聲嘶力竭的吼聲在前方響起,隨之而來的是嘈雜的附和聲,漸漸的,漸漸的,震耳欲聾的高呼聲在戰場每個角落響起。
“殺徐海!”
“殺徐海!”
陰著臉的徐海冷冷的瞥了眼三四里外的錢淵,調轉馬頭喝道:“撤,快撤!”
雖然以膽大著稱,但徐海謹慎的沒有身處前陣,而是留在了后陣。
徐海已經無力回天,官軍將倭寇陣列切成兩段,導致倭寇各自為戰,沖上來的盧斌、楊文率領的嘉興兵、義烏兵也讓官軍的人數在各個區域占了優勢。
迫不得已之下,徐海只能選擇斷尾求生。
七八百還成建制的倭寇在徐海的率領下迅速脫身,向著皂林方向撤去,留下的一千多倭寇漫山遍野的四散奔逃。
盧斌恨恨的看了眼離去的倭寇,咬著牙回頭持槍高吼道:“棄械跪地者免死,棄械跪地者免死!”
錢淵微微點頭,數年磨練,盧斌已經足以獨當一面了。
剩下的千余倭寇大都被分割包圍,舉著狼牙筅,端著盾牌的義烏兵再次成為主力,一支支長矛從容不迫的將頑抗的倭寇一一刺翻。
錢淵冷冷看了眼趴在地上已經醒來的阮鶚,還好這老小子陣前逃竄,不然說不定朝中還有人指鹿為馬,非要將這份大功按在他的頭上呢。
錢家護衛基本已經散了,王義、楊文帶著大部分護衛負責指揮義烏兵,梁生帶著一撥人殺倭殺上癮了,只有周澤帶著鳥銃兵回來護著錢淵往前去。
“怎么樣?”錢淵看著正在裹傷的侯繼高,“我都說了,此戰必勝!”
疲憊的侯繼高垂著頭,累的不想說話,只伸出大拇指一翹。
身上滿是血跡的吳成器丟下雙刀,從地上扶起一人,錢淵定睛看去,居然是何心隱,這廝什么時候混進去的。
“夫山先生至少殺了三個。”吳成器檢查了一遍發現何心隱只有兩處輕傷,笑呵呵的說:“也不換把刀,這長劍也就能裝裝樣子,廝殺的時候還是刀好使。”
錢淵摸了摸鼻子,何心隱這廝還真是頭鐵啊,不就是幾個月前被自己懟了句嘛。
近千守軍出城幫忙掃蕩戰場,搜殺殘余倭寇,錢淵倒是無所謂,他轉頭看向西側徐海離去的方向,已經看不見蹤跡了。
興奮的戚繼美湊過來,好奇的問:“展才,你事先知道倭寇左翼會逃竄?”
如果倭寇左翼能撐得住侯繼高的沖擊,那此戰必敗,這個轉折讓錢淵看似輕松的橫掃倭寇,繼崇德大捷之后再次給徐海重挫。
錢淵沒有說話,依舊遠遠眺望,心里有點不安……率先逃竄的就是譚維。
這是一次讓錢淵膽戰心驚的冒險,譚維的逃竄成就了錢淵,但他本人不知道能否逃過這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