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間的騷亂很快平息下來,手摁腰刀的王義大步進來,躬身稟報,“少爺,抓獲三十九人,連同之前共四十五人,其中陶家子弟三人,陶大虎未見蹤影。”
錢淵點點頭,從容不迫的坐下,指著早就準備好的那把椅子,“宛溪先生請坐吧。”
“陶家何罪,陶家何罪?!”陶秀才聲嘶力竭的吼道,“縱使巡按浙江,難道就能肆意捕殺良民,府尹大人……”
“良民?”錢淵噗嗤笑道:“你陶家是良民……那些被你們坑害得家破人亡的百姓只怕不會這么想。”
“嘉靖三十一年,陶大虎會稽劉家寡婦,以至于其上吊自殺,其子年方十六正要赴院試,結果雙手被人打斷,舉業無望,產業被奪,當年病死于土地廟中。”
“嘉靖三十二年,山陰趙家子弟在陶家開設的賭坊將全家宅子都給輸出去,趙家在本地也有些勢力,結果當夜宅子起火,全家老小皆死。”
“對了。”錢淵隨意轉頭看了眼梅守德身后一臉冷色的中年人,“趙家的當家人好像是就是趙捕頭的堂弟?”
“近三四年來,山陰、會稽多有進城鄉民或財物被騙被劫,甚至還出了六七條人命官司。”錢淵沖著趙捕頭努努嘴,“這叫什么?”
趙捕頭狠狠盯著陶秀才,“撞六市,就算失手,打行也會糾集多人群起攻之。”
錢淵隨意點點頭,又看向失魂喪魄的陶秀才,“聽到狼兵入城就知道事發,心思倒是轉得快,可惜就是手筆太小了,兩千兩銀子能做什么?”
梅守德早就有意整頓城內打行,只是不得其法,也心存忌憚,順勢坐下道:“去歲守城,打行趁火打劫在城內多次惹出騷亂……”
“是啊,所以今日錢某人是為了宛溪先生著想,年內倭寇必然侵入紹興府,城內不穩,一旦倭寇破城,只怕生靈涂炭。”錢淵抿了口茶,笑道:“明前龍井全被小舅搶走,還不如喝白水呢。”
“展才倒是挑剔。”梅守德隨口應了句,心里卻在琢磨,短短幾日,錢淵是從哪兒打聽到這么多消息。
“自曹娥江北上,沿途多有凋零之像,去年倭寇鬧的有點兇,只怕宛溪先生有的忙了。”錢淵嘆道:“整頓兵備,打理糧餉,雇傭鄉勇,甚至打制軍械、兵船,要知道宛溪先生是府尹,只怕庫中銀子不夠用吧?”
那邊陶秀才已經決意吐出個足夠大的數字,可惜張三隨手操起石桌上的一塊抹布塞進他嘴里。
梅守德偏頭看了眼,“展才巡按浙江,手中倒是頗有財力,難道還能襄助些許?”
“些許?”錢淵大笑道:“宛溪先生說個數。”
梅守德沉吟片刻才說:“至少三萬兩。”
陶秀才神色一震,即使嘴巴被塞得緊緊的,還嗚嗚個不停,這是他能接受的數字。
錢淵的視線在梅守德帶來的下屬中掃了掃,伸出手指點了點,“就是你。”
梅守德轉頭看去,這是府衙中的一個捕頭,姓張,本地人,性子有些油滑,站在那頗為不安的模樣。
“你說說,打行能抄出多少銀子?”錢淵瞥了眼陶秀才,“看這廝的模樣,只怕不止三萬兩,畢竟這行干了十多年了呢。”
張捕頭干笑著往前走了兩步,冷不丁看到陶秀才那兇狠的目光,情不自禁的又往回退了兩步。
“哎。”錢淵嘆息著搖搖頭,“宛溪先生心憂全府,三萬兩銀子只怕不夠,就四萬兩銀子吧,錢某人分文不取。”
“咳咳,咳咳。”梅守德用力咳嗽幾聲,他沒想到錢淵把話說的如此(赤)裸裸。
話說的有點難聽,但效果很好,府衙那些捕頭、吏員都是本地人,哪個不知道以陶家為首的打行這些年撈了大筆大筆的銀子。
安靜的院子里,只聽得見陶秀才的嗚嗚聲,還有那些捕頭、吏員的沉重喘息聲。
錢淵隨便掃了眼過去,從懷中取出一張紙,“看看吧,可有遺漏?”
張捕頭接過來看了幾眼,和旁人低低商議幾聲,興奮的回道:“都在上面。”
“狼兵頭目就在外面,帶人去抓,抄的時候都手腳干凈點。”錢淵瞥了眼梅守德,“錢某是無所謂的,但你們日后還要在宛溪先生先生手下聽令呢。”
梅守德是出了名的兩袖清風,想訓斥幾句但又不想壞了事,只能轉過頭盯著滿是枯干藤枝的墻壁。
但還是沒人動作,兩個捕頭、三個吏員都躊躇著沒往外走,眼角余光不停瞄著還在掙扎的陶秀才。
“放心吧,打蛇不死反受其害。”錢淵將茶盞遞給身邊護衛,“換杯白水……人都帶去寧海,寧紹臺參將盧斌麾下正缺兵少將呢……哎,張三,抹布丟了!”
陶秀才嘴里一松,先狠狠啐了幾口,大口喘息了幾下,才高聲道:“陶家何罪,以至于被抄家,請府尹大人明示!”
梅守德面無表情的看向錢淵,一網打盡城內打行,這是好事,但這也需要理由……顯然,府衙是拿不出理由的,打行做事囂張的很,但總的來說是游走在灰色地帶,打官司……打上幾年都未必能定罪。
“誰說陶家有罪?”錢淵打了個哈欠,昨晚睡得遲,今早又起來太早,“你不是自稱認識會稽陶港嗎?”
陶秀才大怒,“會稽、山陰認識陶港的人數不勝數,就連府尹大人都認識!”
“陶港竄入太湖,與倭寇為伍,蘇州府派兵緝拿不利。”錢淵嘆道:“你認識陶港,偏偏又是同鄉,還都是打行中人,本官巡按浙江,督查軍務,自然要請你回去問個究竟。”
“陶朋友放心,黑是黑,白是白,回頭本官行文,請應天巡撫派人查看,如若陶朋友和陶港、倭寇并無瓜葛,自然要放你歸鄉。”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聽起來堂堂正正,絕無偏私,但陶秀才立即如一灘爛泥癱在地上,幾個捕頭、吏員面露輕松,嘴角帶笑。
“適才說了,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反正錢某身為浙江巡按,身邊護衛如云……”錢淵轉頭道:“一共十八人,少了一個你們就自求多福吧。”
“錢大人放心,自當竭盡全力。”幾個吏員、捕頭行禮后欣喜的疾步出門。
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在確定陶家翻不了身后,他們知道,屬于自己的橫財來了!
錢淵接過茶盞抿了口水,有點意外的問:“不錯,甜滋滋的,是井水?”
“就在屋后巷子里,那巷子名為甜水巷。”護衛躬身道:“已經煮沸過。”
“宛溪先生,四萬兩銀子怎么都夠了。”錢淵笑道:“過段日子,臺州將派小股兵力來紹興府,專職殺倭,還請宛溪先生照拂一二。”
“來紹興府殺倭?”
“都是新兵,以戰代練。”錢淵沖著楊文、張三努努嘴,“盧斌、侯繼高把錢某身邊得力的大半都搶了去,糧餉、軍械補充還要仰仗宛溪先生。”
“為紹興府殺倭,這等事責無旁貸。”梅守德一口應下,追問道:“適才……”
看梅守德的視線落在面色枯槁的陶秀才身上,錢淵笑著低聲解釋了幾句,梅守德立即恍然大悟,連連點頭。
這群打行中人交給誰都無所謂,死活都難說,但如果交到應天巡撫手中,死對他們來說,都算是恩賜了。
朱國楨在《皇明紀傳》中將打行與甘州兵變、大同兵變、遼東兵變、南京兵變相提并論,這并不夸張。
就在去年,徐海率倭寇大舉入侵前一個月,應天巡撫翁大立決意下令各州縣抓捕打行……結果呢,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一群打行惡少攔下了翁大立的轎子,眾目睽睽之下給了他兩個大耳光子!
錢淵聽聞此事,眼睛都要凸出來了,換算下,后世的直轄市一把手在大街上被黑社會扇耳光……這是要捅破天的啊!
事情到這個地步還沒結束,吃了大虧丟了大臉的翁大立自然要報仇雪恨,公然發誓,“鼠輩敢爾,必盡殺乃已。”
這次更慘,數百打行人手持長刀巨斧,以白巾裹頭,半夜圍攻蘇州、吳縣、長洲各地監獄,放出大量犯人,齊力攻入應天巡撫衙門,翁大立帶著妻兒爬墻頭才僥幸逃命。
呃,這真不是什么黑社會鬧事了,應該算是武裝暴動!
為首的陶港率手下竄入太湖,之后倭寇四起,他與倭寇在太湖合流,關鍵時刻帶人突襲,以至于蘇州兵備道王崇古追擊受挫,南京都察院御史、給事中多有彈劾翁大立不堪大用。
論天下最恨打行的,自然非翁大立莫屬。
想想也真倒霉,應天巡撫雖在嘉靖三十二年提督軍務,但第二年設置浙直總督,嘉靖三十四年曹邦輔依附李時言,后李時言罷官,曹邦輔被彈劾免職,從那之后,應天巡撫幾乎沒什么影響力了,翁大立初來乍到想新官上任三把火,結果一把火將自己燒的焦頭爛額。
當日,府衙、縣衙齊齊出動,數百狼兵手持刀槍,縣人踴躍帶路,近兩百打行惡少被抓捕關入監獄,兩縣為之一清,而那些捕頭、吏員自然也是人人吃的盆滿缽滿。
第二日就是瓦老夫人啟程之日,錢淵于城外設宴相送,之后才悠悠然登山看景。
“展才好悠閑。”半山腰處,諸大綬笑著拱手道:“不過幾日光景,展才小試牛刀,霹靂手段一掃而空。”
“還要多謝端甫兄相助。”
錢淵這個外人能得知那么多打行內情,自然是因為本地大戶諸家相助。
錢淵沒有先敘,而是帶著祭禮先行拜祭,事畢后兩人才在木屋坐定。
“只是恰逢其會而已,去年倭寇圍城,打行在城內多有不安分之舉。”錢淵細細解釋了一遍,“去年打行在蘇州鬧事,先行攻打監獄,放出諸多重犯,竄入太湖至今未被掃清,今年倭寇必攻紹興,先行掃除內患。”
諸大綬點點頭,“狼兵一去,山陰、會稽兵力只怕不足。”
“臺州會派兵相援,徐海未必會主攻紹興。”錢淵沉吟片刻,“端甫兄還是搬回城內吧,倭寇為財而來,也會劫掠裹挾青壯,但不會毀墓。”
看諸大綬遲疑,錢淵又勸道:“廬墓茹素乃是孝道,但孝亦有大小之分……”
一連串的勸慰讓諸大綬不得不應下,錢淵半強迫的讓護衛將諸大綬隨身物品用具全都搬回去,這才放下心。
諸大綬為人端正,但并不執拗,和裕王關系處的極好,這是錢淵計劃中的重要人物。
如果說將來有誰在關鍵時刻能壓過張居正一頭,隨園士子中論資歷,唯有諸大綬一人。
正月二十七,錢淵目送鐘南率四百狼兵押送兩百犯人前往寧海,自己帶著楊文、張三等護衛徑直取道諸暨,以浦陽江南下入金華府,再轉道向東,抵達義烏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