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不一的船只在浦陽江上航行,順流而下船速甚快,但也顛簸的很,彭峰靠在船艙壁上,懷中抱著一桿標槍,兩只手在衣衫上擦拭著掌心不停滲出的汗水。
“緊張了?”一旁的梁生好笑的問,“小子,告訴你,錢家護衛這三四年來刀下倭寇亡魂數不勝數,東南諸軍,論精銳皆不如我等,可別丟了臉!”
“誰緊張了!”彭峰嘟囔了句,卻被自己干澀的嗓子嚇了一跳。
“吐口唾沫。”另一邊的王義拍拍彭峰的肩膀,“吐一口。”
彭峰傻傻的抿緊嘴,喉嚨動了動,然后僵立在那兒,嘴巴怎么都張不開。
“生瓜蛋子。”梁生大笑道:“一緊張就口中無唾,王哥在笑話你呢。”
王義笑著轉過頭掃了眼,好笑著看過來的都是老人,那些使勁抿嘴分泌唾沫的都是新人,也有幾個新人示威式的一口唾沫吐在船板上……這種傻大膽畢竟不多,去年入隊的梁生就是這種人,大半年就提拔為王義的副手。
“往哪兒吐呢!”梁生一腳虛踹過去,“現在膽子大,到時候別往后縮,更別冒冒失失往前沖,掉了腦袋別說爺爺沒警告過你!”
“知道知道。”一個新護衛嬉皮笑臉道:“記得牢牢的呢。”
旁人取笑道:“當然記得牢,屁股都被打出繭子了!”
“那也沒你的厚!”
七嘴八舌的說笑聲中,緊張的氣氛慢慢褪去,彭峰似乎也不那么緊張了,深吸了口氣,緊緊握住手中標槍,做了個刺殺的動作。
彭峰是彭溪鎮人,祖父是舉人,四年前慘死倭寇刀下,父親也是那年被倭寇砍下了右臂,三個兄長有兩人戰死沙場。
他在心里告訴自己……我不怕死,祖父、父兄的血債都由我親手討回,雖然自幼苦讀經書,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但這兩個月來,他在義烏練兵期間讓人刮目相看,力氣算不上大,但軍中持械對練往往能取勝。
外面悠長的號子聲此起彼伏。
“滿帆嘞……”
“滿帆嘞……”
梁生在心里估算了下時間,起身走到船艙中央,“差不多快到了,都準備準備,都是在義烏訓練月余,楊文、張三都號稱麾下精銳,此戰必能大敗倭寇。”
“但剛才老子說過,東南精銳,錢家護衛居首,都別掉鏈子,戰后賞銀、土地、撫恤樣樣不缺!”
響亮的應和聲沖出船艙,惹得旁邊那艘船上的楊文轉頭看來,撇嘴笑道:“看著吧,又是梁生那廝……”
“看,好像是少爺!”旁邊的張三打斷,指著前方迎面而來的船只。
被拉上船的錢淵氣喘吁吁,剛剛站定就說:“不能走西興運河,被倭寇堵住了!”
戚繼美詫異道:“戰況已然這么壞了?山陰……”
“地圖。”
錢淵推開張三遞來的水筒,“湖州、嘉興有白蓮教徒起事,俞大猷擒殺賊首,余者從海上逃竄至紹興,聚集在錢清江上,但今日晨間堵在了西興運河和錢清江、浦陽江的三江口。
浙江巡撫吳百朋率軍進擊,但發現有倭寇乘船從西興運河而來,山陰城墻倒塌,危在旦夕……”
“棄船步行?”
“不錯,步行援山陰。”錢淵展開地圖,“前面就是浦陽鎮,下船步行往東北方向,約莫四五十里可抵山陰。”
“那軍械?”
“扛著!”錢淵厲聲道:“山陰城破,局勢崩壞,倭寇蜂擁而來,不可收拾!”
“傳令,就在浦陽鎮下船,我已令人在鎮子里搜集騾馬,備好干糧、清水。”
“行軍繼美你來負責,但錢家護衛排在最前面。”
一個時辰之后,浦陽鎮外,王義率兩百護衛先行,梁生還特地回頭看了眼楊文、張三,叉著腰得意洋洋的模樣。
一排排士卒從錢淵面前經過,以三十人為一隊,個個手持刀刃、標槍、短矛,長兵器都放在騾馬拖著的大車上,當然,如果路上騾馬過不去,也只能士卒扛著了,畢竟這個時代官道連地形平坦的北方都沒普及,更別說溝壑縱橫的東南了。
“一共拉來了一千兩百人,其中半數是去年歷經嘉興大戰的老兵。”戚繼美低聲道:“可惜周澤帶著鳥銃隊還在臨海,不然能幫的上忙。”
“沒有鳥銃你就打不了?!”錢淵哼了聲,“如若能救下山陰,立下戰功,一年之內我保你個游擊將軍,如若山陰城破,你給我滾回寧波去!”
“那臉面就丟大了。”戚繼美面容有些僵硬,他在歷史上一直名聲不顯,雖然官至總兵,但始終被兄長戚繼美的光芒掩蓋,這一世戚繼美離開了戚繼光,在嘉興府兩戰中初露崢嶸。
不得不說,在這個信息傳播落后,同時沒有大規模戰事的百年內,還是將門最可能出軍事人才,戚繼光、盧鏜、俞大猷、湯克寬、侯繼高都是衛所出身,這一世冒頭的盧斌、戚繼美可能在能力上略遜這些史上名將,但總的來說是一條水平線上的。
兩百錢家護衛先行,留了一個小隊三十護衛給錢淵,半個月前調撥來的百來個狼土兵圍繞在外側。
一千兩百余士卒分為四哨,每哨由一把總帶隊,身穿鐵甲,頭頂紅纓,每一哨下設六隊,每隊三十人,設正副隊長,身穿皮甲,士卒配備各式軍械。
把總身邊設親衛隊,以狼土兵為主,募來的鄉勇為輔,約莫五十人左右,原本還應該有后勤輜重小隊,但都留在了臺州,這一戰是趕不上了,只能從義烏臨時募了些青壯充數。
“那是什么?”
聽到錢淵的問話,一個護衛仔細看了看才說:“義烏帶過來的干糧,還有些肉米、鍋具,大車上連軍械都裝不下,只能讓壯丁扛著了。”
“去扛。”
“少爺?”
錢淵挽起衣衫下擺塞在褲腰帶上,快步過去拎起一個麻袋,顛了顛掄起來扛在肩上。
戚繼美慌慌張張的跟過來,勸道:“展才,何必如此,我再去弄輛馬車……”
“千余大軍,你應該在哪兒?”錢淵冷然道。
戚繼美怔了怔,收回已經摸著麻袋的手,遲疑著往前走去,走了幾步給身邊親衛使了個眼色。
“主將身死,親衛盡斬。”錢淵一手指著前方,“錢家護衛亦如此,留四人下來,其余的全都到最前頭去。”
戚繼美的親衛有些猶豫,但錢家護衛毫不遲疑的快步向前,被推搡了把的彭峰加快了腳步,忍不住回頭看了眼那個背著麻袋的身影。
曾經夢想中舉人考進士的彭峰很難想象這一舉動,但等他快步走到全軍最前方的時候,王義、梁生都已經知道了。
彭峰回頭看去,如一條長龍般的軍伍中,除了腳步聲外只偶爾聽得見軍械相撞聲,一股無形的殺氣直沖云霄。
如何維系軍中士氣?
對任何將領來說,這都是個難題,所以飛將軍李廣和冠軍侯霍去病都會默許甚至慫恿麾下將士的劫掠之舉,當年橫掃天下的蒙古大軍會破城三日不洗刀。
如今,千余士卒要翻山越嶺奔行數十里山地,再對陣至少人數不比自身少的兇殘倭寇,虛無縹緲的戰后封賞對士氣的鼓舞很難起到立竿見影的效果。
但錢淵相信,鼓舞士氣的方式有很多,同甘共苦也是其中一種。
再說的陰暗一點,錢淵將戚繼美親衛、錢家護衛都往前驅趕,正是要他們將這一舉通傳全軍。
很多時候,除非軍中根子爛的不行,只要主將與士卒同樂同苦,只要主將肯拼死向前,軍隊的戰斗力就不會太爛。
請:m.vipxs.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