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十二月下旬了,縱然是江南之地,也是寒風蕭瑟,若是連綿冬雨,陰寒逼人,比北方有著更刺骨的寒意。
淅淅瀝瀝的冬雨已有數天,天色依舊灰蒙蒙的一片,吳百朋趨馬入城回了浙江巡撫衙門,心里盤算著帶多少人南下。
雖然這些年在張經、李天寵、胡宗憲的陸續壓制下,吳百朋始終沒有掌權的機會,但他本人數次率兵上陣,嘉興、蘇州、松江、紹興,處處都有他的身影,歷經數年,他手下也有一支直屬的兩千軍隊。
這是以去年北上援桐鄉的八百勇士為根基擴建出來的,之后在嘉興、湖州、紹興數次對陣倭寇,頗有斬獲。
“老爺,夫人和公子今早已經啟程。”老管家牽著馬,“行禮已經準備好,明日便可啟程。”
吳百朋還在心里盤算,隨行的護衛三十余人倒是不擔心,但抽調去福建的那數百武卒明日未必能同行,而自己先行離開后,只怕總督府那邊不放人。
劉顯在上虞大捷中一敗涂地,丟人現眼,但胡宗憲并沒有將其棄置,后來劉顯北上通州,南下溫州均有戰功,在處州和福建交界處大戰中立下頭功,可以想象,吳百朋一走,手下這算得上精銳的兩千大軍必然落入劉顯之手。
吳百朋心里有點憋屈,劉顯依仗有總督府撐腰,對他向來不太恭敬,半年多前還曾經有過言語沖突。
不過吳百朋也心里清楚,僅僅自己一人是沒用的,必須請調強軍入閩。
毫無疑問,吳百朋選中的是浙江副總兵戚繼光。
“老爺,擺飯?”
吳百朋隨意點點頭,正要進去,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
轉頭看去,數十匹高頭大馬頂風冒雨疾馳而來,粗壯的馬蹄踏的地上水花四濺,騎士們頭戴斗笠,身披蓑衣,腰間佩刀,引得路人側目。
錢淵扯住韁繩,不等胯下馬站穩,已然翻身下馬,大步走向吳百朋,“惟錫兄。”
“展才,你怎么……”
“何日啟程?”
“明早啟程。”吳百朋細細一看,一行人看起來頗有疲色,顯然,錢淵怕趕不及,是棄水路而趨馬疾馳而來。
“嘉靖三十三年,你我吳江郊外結識,長洲碼頭訂交,錢某如何能不來相送?”
“但是……”吳百朋僵了半響后,長長一揖行禮。
“且慢。”錢淵攔住了吳百朋,“惟錫兄此舉何意?”
“世人皆知,錢展才睚眥必報,口舌鋒利,割頭如割草……”
“但在惟錫兄眼中,錢某人是那等沒有氣量的人嗎?”
“天下皆知,錢某責胡汝貞量窄,如何會效仿?”
吳百朋一直沒有說話,他很清楚,自己留任,是能夠幫助錢淵遮風擋雨的,而自己的離開,將讓錢淵受到很多限制。
吳百朋心里是有數的,錢淵對開海禁通商非常非常重視,之前半年,吳百朋在各個方面大力支持,如若沒有吳百朋,鎮海不可能又如今的局面。
而吳百朋這個浙江巡撫的位置,卻是錢淵在嘉靖帝面前舉薦的結果……這些年來,浙江巡撫、浙直總督那么多人,只有他一個人是朝中無援的。
在嘉靖帝和以嚴嵩、徐階為首的朝中重臣心目中,吳百朋是錢淵的人,而在吳百朋心目中,也有這同樣的想法。
“兩浙倭患大抵平息,而福建倭寇四起,生民哀嚎,惟錫兄兩榜進士出身,剿倭經驗豐富,能打理內政,能領軍上陣,堪稱文武兼資,實是首任福建巡撫的最佳人選。”
“豈能為錢某之謀劃,而壞如此大事?”
“兩浙百姓是人,福建百姓難道就不是人嗎?”
錢淵握住吳百朋的手,溫和道:“之前為公,再論私,胡汝貞此人量窄,惟錫兄雖有大才,卻困于其手底,難施展抱負,此次入閩,定能展翅高飛,護衛福建,為閩人父母。”
吳百朋一聲長嘆,眼中卻頗有振奮之色,伸手道:“展才請吧,今夜當抵足而眠。”
從接到調任到現在兩天了,吳百朋困于心底的惆悵思緒在錢淵寥寥數語中一掃而空……抵足而眠,這不是普通的交情了。
“且慢。”錢淵卻擺擺手,回頭吆喝了聲,梁文、彭峰等護衛背著包裹大步走進門。
“嘉靖三十三年,蘇州碼頭。”錢淵緩緩笑道:“待到平倭之日,你我重逢,舉杯痛飲,方為樂事……此語惟錫兄忘了嗎?”
吳百朋一時恍惚,當年在蘇州碼頭的一幕幕在腦海中閃過,他不禁失口笑道:“記得展才說……還擅釀酒?”
“哈哈哈……”錢淵大笑著接過王義手中的小酒壇,“年初釀酒,百般請教,埋與地底,最終不過三壇。”
“五日前接到隨園密信,知曉惟錫兄即將巡撫福建,我立即趕往臺州臨海,取來此酒,趕赴杭州,與惟錫兄共飲此酒。”
吳百朋眼角有些濕潤,緊緊握著錢淵的手,重情至此,無怪乎世人皆知錢展才言語刻薄,卻能交到如此多的知己密友。
不僅僅是這一壇米酒,當日吳百朋還說過,再來一碗紅燒肉呢!
入城前,錢淵讓護衛去采買了五花肉,真的親自下廚,還特地不讓其他人插手,讓吳百朋親自去燒火。
先燒了一份紅燒肉,特地多燒了點……果然還沒起鍋裝盤,吳百朋已經一口氣吃了五六塊了。
“現在杭州也多有酒樓做錢氏紅燒肉,可惜沒你做的好。”吳百朋擦擦嘴,笑道:“連皮帶肉,入口即化。”
“那是!”錢淵洋洋得意,前世研究如何炒糖色費了好大功夫呢。
一邊聊著,錢淵一邊將切好的冬筍放進鍋,前面已經用火腿熬了湯,再加新鮮的寸長豬肋排。
“腌篤鮮應該是用咸肉,不過冬日制咸肉,現在還沒出缸呢,這是徽州那邊送來的火腿。”錢淵聞了聞,贊道:“徽州火腿真不比金華遜色。”
真的是香氣誘人,前世買來的昂貴火腿真的沒辦法比,徽州火腿和其他地方的火腿區別不小,當年制作,當年食用,味如嚼木,毫無滋味,但存放一年后食用,極其鮮美。
等冬筍熟了,錢淵又炒了兩三個素菜,那邊吳百朋已經端著酒壇斟好酒等著了。
“來。”
“干!”
錢淵遲疑了下只抿了口,“惟錫兄,如今福建倭寇四起,入閩有何打算?”
吳百朋眼神有點復雜,看了眼手邊的小酒壇,“展才……當年你自詡擅釀酒……”
“咳咳,咳咳。”錢淵干笑幾聲,“試了幾次,這壇已是最好的了。”
吳百朋長嘆一聲,“聽聞東坡于黃州釀酒,結果聞得醋味,展才有東坡遺風。”
錢淵嘿嘿笑了笑,指著吳百朋沒喝完的酒盞,“那喝不喝?”
“喝!”吳百朋痛苦的舉杯一飲而盡,錢淵趕緊舀了碗湯遞過去。
淺淺的又倒了杯,吳百朋才說起正事,“福建那邊亂的很,最關鍵的還是無強軍,倭寇橫行數府,肆無忌憚,我有意上書,請調戚元敬南下入閩。”
頓了頓,吳百朋繼續說:“元敬駐扎寧波府年許,多有戰功,聽聞……當年是展才提議?”
“不錯。”錢淵干脆利索的承認,“去年嘉興大戰之后,我尚在京城,傳信南下,胡汝貞調俞大猷駐守嘉興,再調戚元敬移駐寧波府。”
“甚至半年前,前往瀝港和汪直密議之前,我和胡汝貞商定,其中就有不得調戚元敬移駐他處一條。”
半年前的那些破事,吳百朋心里有數,當時浙直總督胡宗憲被錢淵的手段逼到死角處,不得不乖乖的被敲竹杠,除了這一條之外,還有銀子、萬余民夫、寧波知府、同知等官職。
“展才,戚元敬南下……”吳百朋低聲道:“對鎮海可有影響?”
“當然有。”錢淵點點頭,但立即搖頭道:“盡快上書,無需和總督府那邊打招呼,直接上書朝中,請調戚繼光入閩平倭。”
“那寧波府?”
“兩浙除卻惟錫兄外,論文武雙全,為首者譚子理。”錢淵笑道:“有他在,臺州當無恙,可調寧紹臺參將盧斌北上駐扎寧波府。”
吳百朋想了想才點頭贊同,“除卻盧斌,還有侯繼高、戚繼美、楊文,倒是不缺人。”
“好了,不說這些了。”錢淵舉杯道:“祝惟錫兄此次入閩,一帆風順,大殺四方,日后京城重聚……”
吳百朋無奈舉杯,“日后在隨園重聚,只盼展才能真的釀出好酒。”
錢淵微微一笑,閉著眼睛咬著牙張開嘴一飲而盡。
這句話自然是有玄機的,京城重聚不意味著隨園重聚,這是吳百朋第一次在錢淵面前有此明示。
從今天開始,隨園將會多出一位名留青史的名臣。
而錢淵的身邊,將會多出一個幫手,并不僅僅因意氣相投而結交的好友。
淅淅瀝瀝的小雨一夜未停,第二日清晨雨勢反而大了起來,但吳百朋并沒有遲緩,在錢淵和諸多佐官的送行中登船而去。
距離杭州不遠處的嘉興府石塘灣,一艘官船正急速南下。
“東翁,昨夜傳來消息。”黃師爺揚著手中的信紙,“吳惟錫今晨離杭,東翁可徑直入駐巡撫衙門。”
干瘦的趙貞吉點點頭,接過熱毛巾用力搓了搓臉,“兩浙倭患漸息,福建倭患再起,吳惟錫文武雙全,調任福建巡撫正合適。”
黃師爺雖然跟著趙貞吉時日不長,但也聽得懂這句話的言外之意。
吳百朋去福建很合適,而趙貞吉覺得自己上任浙江巡撫也很合適……兩浙倭患漸息,正需要休養生息,正需要趙貞吉這樣的文臣。
但實際上,還有另一層含義。
兩浙倭患漸息,浙直總督胡宗憲提編數省是不是可以撤銷,手掌數省軍權是不是可以撤銷,截留兩淮鹽稅還有沒有必要?
說的直接一點,浙直總督胡宗憲還有沒有存在的必要?
說的赤(裸)一點,浙直總督胡宗憲之前有沒有貪污軍餉,有沒有勾結倭寇,這些都是需要查清楚的。
趙貞吉起身走到窗邊,看著兩岸無綠色的青山,在心里盤算,此番赴任,能不能找到胡宗憲的弱點,能不能將這位嚴黨大員拉下馬?
京中傳來消息,上個月臥床不起的嚴嵩,如今又開始輪值西苑直廬了,看上去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
趙貞吉緊緊抓住窗框,手腕上青筋畢露,這得熬到什么時候!?
好一會兒后,趙貞吉才回頭道:“繼續吧。”
黃師爺還在那整理條文,他是紹興人,對浙江諸事極為熟悉,無論是山川地理、人脈關系、各地官員都如數家珍。
“紹興知府梅守德,當年是被嚴分宜趕出京的,不過他和李時言有舊。”
“臺州知府譚子理,文武雙全,獨守臺州數年,實是不可多得的人杰……對了,他是錢展才的小舅。”
“寧波府是最為復雜的,府尹唐荊川主持通商一事,但實際是背后的浙江巡按錢展才主持,此人實是了得,不說文武雙全,僅人脈就令人瞠目結舌。”
“聽聞浙江副總兵戚繼光駐扎寧波府?”趙貞吉低聲問。
“不錯,此人和錢展才相交莫逆,其弟游擊將軍戚繼美也在寧波府。”黃師爺笑道:“他是徐相孫婿,東翁可籠絡一二,有展才相助,東翁立能從總督府分權。”
趙貞吉嗤之以鼻,冷笑數聲,黃師爺愣了下將話題扯開。
四天前,京城徐府有信使抵南京,和趙貞吉密談許久,直到這時候,趙貞吉才確定,錢淵和徐階之間的間隙……已經不能說是間隙了,已然是分道揚鑣。
早在去年,趙貞吉就看出了苗頭,錢淵舉薦吳百朋升任浙江巡撫,自己又搶走了浙江巡按,而徐階那邊沒有遞來任何消息,顯然這是不正常的。
桌上鋪著一張地圖,趙貞吉看了許久,提筆落在兩個區域。
一個是杭州,顯然這是針對總督府的胡宗憲。
另一個是寧波,這是針對錢淵。
針對胡宗憲,趙貞吉就需要從賬目中找到漏洞,日后彈劾胡宗憲的關鍵之一,就是軍餉的去處模糊不清。
針對錢淵,趙貞吉就需要親赴寧波……南京頗有傳聞,錢淵和汪直勾結,才會在鎮海設市通商,大把斂財。
想了很久,趙貞吉覺得首先還是先去找胡宗憲的麻煩,這個人的突破口有兩處,一是軍餉,二是招撫汪直。
因為京中徐階傳信,要趙貞吉盡量不去招惹錢淵那個馬蜂窩。
但等船只抵達杭州,趙貞吉下了船就在碼頭上,恨不得返身上船,直抵寧波去找錢淵的麻煩。
浙江布政司、按察使司、指揮使司、杭州府衙、縣衙的官員都親至迎接,浙直總督胡宗憲雖然沒有到場,但其親信幕僚茅坤、何心隱都到了。
茅坤是兩榜進士出身,何心隱是心學傳人,這兩人來迎接,算是胡宗憲給出的善意。
但浙江巡按錢淵沒來。
問題是,在即將抵達杭州之前,有信使告知,前任浙江巡撫吳百朋登船南下,浙江巡按錢淵為其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