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龍抬頭。
仲春卯月初,“卯”五行屬木,卦象為“震”,萬物生機盎然,春耕由此開始。
但杭州府不同,至少最近十幾年不同,自從海貿大興之后,杭州這座城市因其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呈現出了商業城市的雛形。
杭州以水路勾連四方,這兒是京杭大運河的南端,錢塘江聯通富春江、錢塘江,通過支流能抵達武昌,論水路便捷,天下莫過于杭州。
所以,本是春耕節的二月二,在杭州漸漸成了集會的固定節日,四面八方的客商會在這一天趕到杭州,走街串巷的貨郎會在這一天開始挑擔,那些鋪子也會選在這一天開門營業,甚至鄉下的農戶也會選在這一天挑著山貨野味來賺幾個油鹽錢,就連附近幾個府洲的人都會匯集而來。
而今年更是熱鬧,前幾年倭寇大年三十都要上班,農戶天天提心吊膽,客商也不敢冒險,也就是去年徐海被滅,汪直來降,之后半年官軍順利絞殺多支小股倭寇,太平下來了,所以今年集市格外的熱鬧。
這樣的氣氛,黃師爺很是驚喜,“多年未見此等盛況,猶記得嘉靖三十年二月二,就是在這買到一個徽州客商的徽墨歙硯,一直用到現在……”
但這樣的氣氛,讓趙貞吉很是不滿,“二月二,農事節,一年之計在于春,春日小雨貴如油,如此荒廢農耕,舍本求末啊!”
黃師爺沒有反駁,只笑著指指點點各處,兩人一早就微服出了衙門,過了錢塘江,如今在富陽縣境內。
“東翁,今日出游,體察民情,酒樓向來魚龍混雜,不如小酌片刻?”
趙貞吉笑著點點頭,兩人隨意挑了個酒樓進去,特地沒有要雅室就坐在大堂里。
這家酒樓規模不小但格調不高,進出來往的人少有文人墨客,多是商賈大堂里十幾張桌子都坐滿了,好容易才騰出一張讓趙貞吉和黃師爺坐下。
“來幾個拿手的小菜燙一壺紹興黃酒。”黃師爺笑道:“入浙不可不飲黃酒,鄉梓十步之內有酒樓,戶戶飲酒唱吳歌。”
“啊想必先生是山陰人氏那就燙一壺花雕如何?”小二咧嘴笑道:“不知兩位先生能吃辣嗎?”
“辣?”趙貞吉一愣“姜還是蒜?”
后世所謂的辣基本只指辣椒但在辣椒大規模普及之前,所謂的“辣”通“辛”指的是姜或蒜。
“先生是剛剛來浙江吧?”小二得意的指著旁邊桌上的一盤菜,“這可是番外才傳進來的,貨真價實的錢家椒!”
“錢家椒?”
“別聽他吹!”隔壁桌的一個客商吐槽道:“如今哪家酒樓都說是錢家椒!”
“那當然了。”另一張桌的客人大笑道:“多了錢家二字,身價騰升,硬生生多賺了一倍的銀子呢!”
大堂里一陣哄笑,那小二也不臉紅,團團拱手笑道:“各位大老爺,咱全浙江的辣椒都是錢家傳出來的,稱一句錢家椒也不能說錯,再說了,咱家的辣椒是食園傳出的……”
“其他地方不說,整個杭州府的辣椒大都是食園傳出來的。”一個漢子嚷嚷道。
“就是,不過說起來,做的好還是鎮海那家酒樓。”一個中年商賈手捋長須笑道:“而且還有黃金棒,洋芋絲,可惜價太高,而且一天只有幾盤。”
“當年辣椒也一樣,再過兩年估摸就便宜了。”
“我聽說過那黃金棒,據說是五峰船主送給錢家的。”
一直豎著耳朵的趙貞吉一個激靈,轉頭問道:“那辣椒也是汪五峰送給錢家的?”
“這個……”中年商賈遲疑片刻,“倒是沒聽說,不過早在嘉靖三十二年,食園就有辣椒了,杭州多有文人拜訪嘗過。”
趙貞吉心里一涼,嘉靖三十二年,錢淵還只是個秀才,居然已經和汪直勾搭上了!
一直等著的小二問:“兩位先生,錢家椒還要嗎?”
黃師爺瞥了眼趙貞吉,笑著反問:“怎么做?和那桌一樣?”
“兩種,一種是醬椒,一種是砍頭椒,后一種略微貴點。”
“哪里是貴一點?”隔壁那桌罵道:“貴了一倍多呢!”
黃師爺好奇問:“砍頭椒?”
隔壁那桌搶著答道:“就是加了點豬頭肉,配上錢砍頭這綽號而已。”
“錢砍頭……”黃師爺忍笑看了眼趙貞吉,揮手道:“就這道了,再配幾盤其他小菜。”
“好嘞……”小二拖著長長調子往后廚去,大堂里還是議論紛紛,黃師爺善于交際,很快和隔壁幾桌搭上了話。
“錢砍頭……真兇啊!”隔壁那桌是會稽人,“去年城外去看過,嘖嘖,一千七百多倭寇首級壘成京觀,尋常人看看都得嚇怕膽……殺性過重,只怕日后要遭天譴呢!”
這話一出,周圍安靜下來,但緊接著幾桌人都嚷嚷起來。
“那些倭寇,別說壘成京觀,就是剁成肉醬喂狗都是應該的!”一個年輕漢子罵道:“長水鎮外千余倭寇首級壘成京觀,十里八鄉哪家不給錢大人上香祈拜!”
“兄弟肯定是嘉興人氏!”一個身材粗胖的中年人揚聲道:“在下是桐鄉人,如若不是錢大人大敗徐海,桐鄉上下不保,為此城內多有大戶出銀犒賞,在下雖然小門小戶,也出銀百兩。”
一個脾氣火爆的跳起來指著那廝罵道:“你這等混賬玩意,去年倭寇攻山陰會稽,又截斷西興運河,錢大人率軍步行越會稽山急援,趕在倭寇破城之際保下山陰,又大敗倭寇,若沒有錢大人,你還能坐在這吃這盤錢家椒?!”
“那日錢家護衛率先出戰,為山陰會稽戰死十七人,錢大人傷心欲絕,才以一千七百倭寇首級為祭品。”另一個戟指罵道:“殺倭保全縣城,你不念報恩,卻詛咒恩人遭天譴!”
“不僅是山陰會稽、桐鄉,還有當年的嘉定、崇德,去年的上虞,若不是錢大人,多少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就連被驚動趕過來的酒樓掌柜也罵道:“這廝好生無禮,伙計們,收了銀子趕出去!”
旁邊一陣贊同,有熟悉掌柜的客商笑道:“掌柜今日好豪氣,那家伙常走這條路……”
“以后不做那廝的買賣!”掌柜瞪大眼高聲道:“我岳家是余杭人,當年若不是錢大人有臨平山大捷,只怕岳家闔家皆亡!”
“那掌柜你家后院的葡萄架子得倒了!”
“哈哈哈……”
“狗屁,杭州城誰不念錢大人的恩情。”掌柜罵道:“那年還在老食園,我還帶著全家去門口磕頭拜謝……說起來錢大人還時候還是個秀才,對誰都是好言好語,收了禮卻要回贈,知道我開了個小酒樓,還送了我一批辣椒籽!”
“噢噢噢,原來真是食園出來的錢家椒啊!”
“掌柜怎么說著說著又說到錢家椒上了?!”
那中年商賈笑著揚聲道:“說起來,這些年如若不是錢大人,陰間當多無數孤魂。”
“那當然,掃帚星嘛!”一個中年漢子脫口而出,看看周圍眾人眼神趕緊解釋道:“倭寇一碰上就倒霉,是倭寇那邊的掃帚星!”
“說的是,是倭寇的掃帚星,咱們的救星!”
中年商賈端著酒杯起身道:“來,掌柜添上酒,都算我的,這杯齊飲,何來天譴,錢大人定能公侯萬代,富貴延綿!”
眾人轟然響應,掌柜讓小二添酒,卻口中罵道:“就你會做人?今兒的菜銀都只收八成!”
周圍有人笑道:“今日二月二,龍抬頭,每年今日都要漲價……你個奸商!”
“也不是每年,前兩年就沒漲,倭寇鬧得兇啊。”
添上酒,中年商賈高高舉杯,“諸位,共飲此杯,遙祝錢大人!”
黃師爺遲疑的舉起酒杯,卻瞥見趙貞吉一飲而盡。
挑了兩塊豬頭肉嚼著,趙貞吉輕聲道:“其他不論,這杯酒,真心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