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化縣溪口鎮。
相比較而言,這兒是寧波、臺州兩府地理環境最惡劣的一個縣。
這種惡劣,是針對海貿而言的。
寧波府其余幾個縣,鎮海、象山、定海均是沿海,慈溪、鄞縣均是有水道直通鎮海的出海口。
臺州府也差不多,太平、黃巖、寧海均是沿海,天臺、仙居、臨海亦能水路出海。
唯獨奉化位處四明山脈,無出海口,亦無水路勾連水系,獨特的地理環境造就了出身奉化的海商集團的特殊性。
在這個時代,宗族永遠是凝聚力最強的團體,那些海商依托宗族,牢牢的把控著本地海貿的一切。
而奉化既不可能像上虞、慈溪那樣依托河流成為轉運一環,也沒有可能打造海船出海販貨。
去鎮海、寧海那些沿海地區搶飯碗?
在倭寇沒有大規模入侵之前,寧紹臺三府每年因毆打死傷的人數都超過百人。
在這種特殊情況下,上一代吳家的家主做出了出人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的選擇,他選擇投靠外地的海商,閩商。
憑借敢打敢拼,吳家迅速成了閩系海商最得力的助手,這一代的吳家的家主吳志投靠了大名鼎鼎的李光頭,家業像吹氣球一樣迅速膨脹起來。
之后朝廷厲行禁海,朱紈捕殺許棟兄弟、李光頭,汪直在瀝港自立門戶,吳志也有同樣的打算。
兩股勢力明爭暗斗好些年,汪直占據著絕對優勢,吳家幾次遭到重創,但還沒徹底分出勝負,一聲霹靂響,官府背諾,攻陷瀝港。
幾年之后,徐海身死,汪直來降,吳家憑借人脈迅速聚攏起一批人手……不可能和談,吳志一個侄兒,兩個叔父都是死在汪直手中的。
溪口鎮最西側,一座占地極廣的莊園。
吳志第一時間做出判斷,“此事與五峰無關。”
身邊眾人紛紛點頭應是,如果是汪直,此人最重財利,絕不可能燒毀那六艘商船。
“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周復長嘆一聲,“錢砍頭……好狠,前面兩撥海船都放過了,這次……”
呃,還真不是,錢淵原本是盼著他們今年墳頭長草的。
但如周復不怎么看,之前兩撥加起來也不過二十多艘商船,而這次一次性賠進去三十多艘,而且還附帶那么多人手,那么多貨物,想想心頭都在滴血。
“他還收了周兄那棟宅子……”余姚張家人苦笑道:“難怪打點了那么多次,唐荊川始終不松口,他是逼著咱們私送海船出海販貨!”
周圍幾個人一臉的苦相或哭相這算是釣魚玩法吧。
吳志微微搖頭各家早在汪直正式來降之前就已經開始布局手中聚攏了大批貨物,就算看出了是釣魚玩法,也會不得不出海販貨。
周復也想到了這點低聲道:“那幾艘戰船看起來是新建的。”
“回頭去打聽下……”吳志點點頭“錢展才瞄著咱們很久了,很久了……”
松浦趙家人緊緊抿著嘴,突然說:“但這一年多來,被寧波府衙打回來的海船多了遠不止咱們八家……也未必是那事。”
“說的對,如若真是錢砍頭只怕已經派兵圍了這莊園了……昨日家里送信,一切無恙。”
“難說,現在出兵師出無名啊,不說那三十多艘商船到底是誰的……就算是私自出海販貨,也不過查沒貨物,不至于抄家問罪!”
“抄家問罪……他是不想淪得朱子純那步!”
吳志面無表情揮揮手阻止眾人的爭辯,揚聲說:“是不是,今日便可見分曉。”
八家海商中,吳家有絕對的掌控力度,吳志這話一出,眾人都閉上了嘴,老老實實的等著。
一個多時辰后,一個短打衣著的中年人快步進廳,臉色灰敗,嘴唇抖個不停,“老爺……”
吳志厲喝一聲:“說!”
“前年七月,總督府查抄吳家,適時錢展才正在富陽縣。”
不需要更多的證據,自由心證已經足夠了,廳內一片寂靜,人人額頭冒汗……那是足以讓他們滿門抄斬的罪名!
吳志轉頭細細打量著眾人,一個一個的看過去,在如此生死攸關的關鍵時刻,若是有人反水……一切皆休。
當年吳家一直是跟著李光頭的,這七家只有兩家是吳家附庸,其余五家當年是沒有什么明確立場的,自家能出海販貨,也做轉運,不管是汪直還是吳家都有來往。
去年汪直來襲之前,吳家聚攏七家海商密議,從此這八家大戶歃血為盟,同進同退。
為什么?
那是因為,他們曾經一起做過一件大事,一件足以滅族的大事。
每一家都在水里,沒有人能脫開干系,誰都跑不掉。
嘉靖三十三年末,杭州知府胡宗憲升任浙江巡撫,開始艱難而堅定的推行提編法,一甲不足,立提下一甲,這只是大略,最讓人痛恨胡宗憲的是,他采取了正德年間江西的“鼠冊法”,將浙江因海貿而起家的富戶單獨編為一冊。
如果只是提編,那些富戶還能忍受,但他們絕對無法忍受“鼠冊法”。
胡宗憲這不是軟刀子殺人,而是裸的拿著剔骨尖刀扒皮抽筋!
偏偏胡宗憲為不重蹈朱紈覆轍,但凡是族中有功名的一概放過,將目標對準了那些因海貿而起家,但家中沒功名的大戶。
不要其他的,只要銀子。
不拿銀子出來,或被鎖拿入獄,或被抄家流放,而在座的這八家都是胡宗憲眼中的肉。
于是,這才有了百余真倭穿行數千里,準確繞過東南諸軍,殺入徽州后北上奇襲南京的一幕。
拜托啊,那些連漢話都不會說的真倭居然能從徽州府那種深山老林里筆直殺向南京,想想都不可能……錢淵前世去黃山自駕游有導航都迷過路。
不過不僅僅是這八家,一共是十三家,吳志陰著臉道:“臺州三門柳家是嘉靖三十四年遭倭寇滅門,象山肖家是嘉靖三十五年被倭寇攻……錢塘吳家……吳大虎……”
吳大虎就是當年被錢淵生擒的倭寇向導,有個“花斑虎”的綽號,后錢塘吳家舉家遷居富陽,嘉靖三十四年七月,錢淵在富陽縣衙和海瑞鬧了一場,楊文偶爾得知,當夜,總督府抄沒吳家。
“是吳大虎供出的?”松浦趙家人猜測。
周復立即搖頭道:“吳大虎被送入南京當夜暴斃,我花重金托人查看過了,如果是他供出,那總督府絕不會……”
吳志打斷道:“必然是吳大虎供出……只不過他只向錢展才供出此事!”
周復略一思索緩緩點頭,周圍眾人也贊同的點頭。
嘉靖三十四年,百余真倭侵入徽州府擄走錢淵,此事東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所以前年錢塘吳家被抄的時候,吳志也曾經懷疑過……但很快就釋然了。
原因很簡單,他們十三家當年做下如此大事,目標是趕走浙江巡撫胡宗憲,如果事情泄露出去,胡宗憲必然要報復,畢竟他們根基不深。
但吳志幾次試探,胡宗憲是的的確確不知曉此事,而且也沒人盯著奉化吳家。
現在吳志知道了,胡宗憲的確不知道,但錢淵是知情的。
現在,他來報仇了。全本書免費全本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