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剛剛下了碼頭,不過略略聊了幾句,趙貞吉已經深深感覺到無處不在的束縛,他開始考慮自己徑直來鎮海是不是太過孟浪。
就在這時候,外間傳來一陣喧嘩聲。
“什么人?!”
“攔住他!”
孫丕揚的高呼聲傳來,“小心其他方向,諸卒聽令,舉刀!”
錢淵不在乎趙貞吉,但不能不在乎趙貞吉的生死……死在鎮海,那真是大發了,如果是被刺身亡,好吧,錢淵也得倒大霉!
所以,今日出迎,雖然錢淵沒有露面,但錢家護衛來了一隊人。
馬車已經停下,趙貞吉猛地掀開車簾看去,一個穿的破破爛爛的老者正被護衛拉扯在地上。
“住手!”
黃師爺探頭出來,看見了地上一塊白布,一旁的隨從拿起來展開,上面是血紅的一個“冤”字。
孫丕揚咬著牙看向身側的彭峰,“管不管?”
這種事按例來說理應是當地知縣接手,趙貞吉雖身為巡撫也不能強行插手,倒是巡按御史能搶過來。
彭峰干脆利索的回到“少爺吩咐了,不管,讓他折騰去!”
原本熱鬧的路上寂靜無聲,只偶爾傳來馬匹打響鼻的響動,趙貞吉親自下車挽起那老淚縱橫的老人,而一旁的唐順之、宋繼祖、孫丕揚個個沉默無語。
圍攏過來的人越來越多,不管什么場合,吃瓜眾總是存在的,直到寧波府推官吳成器縱馬疾馳而來。
兩個月前,錢淵急奔杭州后搶回了汪直,他和胡宗憲之間的間隙終于借這次的事略略彌補了一些,唐順之才請調吳成器轉任寧波府推官。
聽孫丕揚面無表情的介紹后,黃師爺湊到趙貞吉耳邊,“此人原是臺州府推官,但卻是徽州府人氏,前些年在總督府內統帥親兵。”
簡而言之,這家伙是胡宗憲的人。
趙貞吉冷哼一聲,自己第一次來到鎮海,就有民眾攔路喊冤,顯然,這兒并不像傳聞中那么好。
而攔路喊冤這一件事有兩方,一方是有冤屈的民眾,另一方……自然是青天大老爺。
莫名其妙得到心理滿足感的趙貞吉決定接下這個案子,他覺得,這或許是個突破口。
距離此處不遠的一家貨棧中,周復笑著關上了窗戶,倒了杯涼茶道“象山倭亂,屠戮百姓,錢展才看來也頗為頭痛。”
吳志點頭道“剛剛接到消息,駐扎侯濤山以東的游擊楊文所部,購入大量咸肉,魚干,午后至今,炊煙不熄。”
顯然,趙貞吉赴鎮海,寧波府這邊再不出兵,那是說不過去的。
“按規矩,象山縣倭亂,就應該是楊文所部出擊。”周復低聲道“今日清晨,錢展才攜家人入侯濤山。”
“侯濤山?”吳志頓了頓,嘴角勾勒出一絲猙獰的笑容,“身入死地,真是浪得虛名!”
“未必是浪得虛名。”周復搖搖頭,“侯濤山頂峰有威遠城,數百兵丁駐守,平日里碼頭人來人往,但往山內庫房而去的那條路,卻是有兵丁把守的。”
“但如若楊文遠行至象山,鎮海空虛,縱有百余錢家護衛也無濟于事。”吳志冷笑道“更別說對岸就是金雞山!”
雖然金雞山腳的招寶村那些青壯都是汪直嫡系,但也都是見過血,吃過肉的……如若對岸的庫房火光大作,他們還能改行吃素,肉到嘴邊都推開?
周復透過窗戶縫隙瞄了眼,“再等等吧,看看趙貞吉有何手段。”
趙貞吉沒有辜負周復、吳志的信任,入城后第一時間去了縣衙,將那老頭兒提了出來。
“是,肯定是!”老頭眼淚鼻涕糊了一臉,“他們就是往舟山去的!”
一番仔細的詢問后,趙貞吉算是大致弄清楚了,這老頭是象山縣人,去年末倭患漸息,他于城外開荒種地,不料倭寇來襲,三子皆死,他親眼看到倭寇乘船北去,斷定是盤踞在舟山上的倭寇。
使仆役將人送下去并看管好,黃師爺輕輕搖頭道“東翁,此事不可輕忽,倭寇往北,未必就往舟山而去。”
趙貞吉甕聲甕氣的應了聲,他也心里有數,所謂盤踞舟山的倭寇,實際上就是指汪直麾下。
汪直被招撫后,勢力三分,一部分在侯濤山對岸的金雞山,一部分在倭國老巢,最大的一部分就在舟山主島上。
但顯然,如果要拿這件事做文章,絕不能將汪直牽扯進來……兩個月前,那廝能日夜兼程殺進杭州,兵圍巡撫衙門,將汪直撈出來,現在可是在鎮海,錢展才的老巢!
“象山縣衙報上來死傷百姓百人,但……”
“但剛才那老兒信誓旦旦,光是左右兩個村子都被殺的一干二凈,至少沒了百來號人。”黃師爺搖搖頭,“而且象山縣衙報來襲倭寇不計其數,那老兒說的很清楚,倭寇遁去,六艘海船,約莫千人。”
看趙貞吉閉目養神,黃師爺試探問道“只言倭患再起,不言其他?”
趙貞吉正要說話,外間傳來腳步聲,隨從在門外稟報,“大人,時辰不早了,可要擺飯?”
黃師爺摸摸肚子,笑道“饑腸轆轆,如今寧波以菜肴精美別致聞名東南,今日可一飽口福了。”
一個縣衙的仆役拎著食盒低頭垂目的進來,五菜一湯,還有一壺燙好的花雕。
趙貞吉瞇著眼打量著這個仆役,直到對方消失在門外。
“東翁?”
趙貞吉舉手從最靠近自己的那盤松子玉米下取出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紙,略略看了幾眼后遞給黃師爺,嘆道“寧波這趟水還真夠渾的!”
黃師爺仔仔細細看了一遍,苦笑搖頭無語。
“你看,這事兒幾分真,幾分假?”
“影影綽綽,似有似無。”黃師爺嘆道“不過錢展才其人貪財,東南多有人知。”
趙貞吉瞇著眼想了好一會兒,低聲吩咐道“分批過來的人手明日也該到了,將人手散出去打聽打聽。”
就在隔壁的侯濤山中,錢淵興致勃勃的在做粉蒸肉,當然了,這個時代還不叫粉蒸肉,而是米粉肉。
小七咽了口唾沫,“太肥了點吧?”
“要的就是這種五花肉,瘦肉有什么吃頭?!”錢淵拿起筷子,攪了攪碗里已經腌制半個時辰的五花肉,笑著小聲說“下海后在上海,做的最多的兩道,一道就是粉蒸肉。”
“還有道呢?”
“東瓜蒸火腿。”錢淵笑嘻嘻說“味美,方便,下飯。”
將切好的土豆片鋪在最下面,然后小心翼翼的夾起五花肉,在米粉里打個滾,再放進蒸籠里。
大火煮沸,改中火,一刻鐘后再改小火,前后約莫三刻鐘出爐,撒上蔥花,香味撲鼻而來,蒸籠還在爐子上,就惹得小七夾了塊進嘴。
“咸淡?”
“正正好……你嘗塊……”
“呃……不錯,不錯。”錢淵眼角余光瞥見楊文在門口,笑道“拿進去吧,這道菜據說最早是江西菜,正好去討討你婆婆歡心。”
打發走小七,錢淵朝門口點點頭,隨手拿過條毛巾擦擦手,“怎么?那位又碰到攔路喊冤的了?”
“那倒沒有。”楊文湊近道“少爺,小的真帶兵去象山啊?”
“當然。”錢淵臉色一暗,“倒是沒想到奉化吳家這么狠,冒充倭寇劫掠,把趙大洲給招了來!”
楊文猶豫片刻后又小聲說“只怕那位這次來不會太安靜……”
“無所謂!”錢淵揮揮手,“放出消息去,隨便他去查探,誰都別去管!”
頓了頓,錢淵冷笑道“會不會掉進這個坑,那就要看他趙大洲運氣如何了!”
“是。”楊文躬身應是。
錢淵正要回屋,突然停下腳步,輕聲道“吩咐兄弟們小心點,荊川公、宋繼祖、孫丕揚身邊都安插護衛,以策萬全。”
楊文應道“少爺說的是,萬一他們不管不顧……倒真是麻煩!”
“還有,別讓趙大洲死了,他若是死了,少爺我就說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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