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巡撫趙貞吉,浙江巡按錢淵,寧波知府唐順之,三人于鎮海縣侯濤山遇襲。
錢家護衛剿殺來犯者近千人,于侯濤山碼頭堆壘京觀,錢淵親往拜祭三年前陣亡護衛。
再加上楊文分兵在寧波、臺州、紹興大肆搜捕八家海商,此事內情在短時間內遍傳東南各地。
那些海商人人心里發寒,名為報仇,實是殺雞給猴看,曾經一度和汪直分庭抗禮的奉化吳家只怕雞犬不留。
文武官員都暗嘆錢淵城府頗深,當年錢淵遭多方勢力逼迫,但仍然沒吐露實情,直到一手掌控通商,才設局復仇。
普通民眾只聽個熱鬧,不過錢砍頭的威名如今在沿海可止小兒夜啼。
在鎮海前后盤桓半個多月,鄭若曾終于回了處州,同時前往鎮海的王寅也一并來見胡宗憲一面。
臨時總督府駐扎在處州府麗水縣,鄭若曾抵達的時候,胡宗憲已然前往龍泉縣,不過茅坤、沈明臣諸人均在。
大堂上懸掛著地圖,茅坤拿著毛筆虛點道:“這千余倭寇始終在浙、閩、贛三省交界處來回游走,偏偏戚元敬率軍正在圍剿福州府倭寇,不得分兵而來。”
沈明臣嘆道:“主要還是在福建境內的松溪縣、浦城縣、崇安縣三地,偏偏這三地水路縱橫,有松溪、崇溪、南浦溪、東溪,又有山脈遮擋,武夷山就在崇安境內。”
“尤為可恨,倭寇遇官兵圍剿就竄入鄰省而官兵又不能越境追擊。”茅坤扔下毛筆,“半個月前,倭寇北上襲擾江西永豐,雖未破城,但大肆洗掠鄉野,后轉而東向,由永豐溪入浙江,越仙霞嶺侵入衢州府,總督大人令俞大猷率兵趕往仙霞嶺,又親率劉顯麾下大軍前壓,駐守龍泉縣。”
鄭若曾越聽越覺得不對勁,突然問道:“可有俘虜?”
茅坤和沈明臣對視一眼,均搖搖頭。
“不對。”鄭若曾搖頭道:“倭寇向來襲擾東南沿海州府,如若官兵抵抗不力,也有可能竄入內地,如嘉靖三十三年,徐海掠嘉興府,侵入湖州、蘇州、常州,另一股倭寇甚至殺到揚州城外,但那時浙直總督未設,數以萬計的倭寇突襲東南實是無力相抗。”
“而且從揚州……可沿長江東退由運河抵蘇州,再從吳淞江至松江出海遁逃,后路不絕。”
鄭若曾盯著地圖嘴中不停,“這股倭寇……在建寧府,如若想出海遁逃,只能南下入延平府再由閩江抵達福州府出海但如今戚元敬在福州府、福寧州等地剿倭早已截斷閩江。”
頓了頓,鄭若曾轉頭道:“亮卿你即刻趕往龍泉,一則將侯濤山諸事告知總督大人二則查探軍情,若有俘虜可細細審問,這股倭寇只怕有些內情。”
看著王寅離去的背影茅坤笑道:“處州地處偏遠,但也聽聞,侯濤山一戰錢展才報仇雪恨,盡屠八家海商,再壘京觀。”
“駭人聽聞啊。”沈明臣嘖嘖道:“誰想得到,當年那百余真倭……居然是這八家海商所為,矛頭直指總督大人,若不是順手……倒霉的將錢展才一并擄去,只怕當年總督大人處境堪憂。”
茅坤突然捧腹大笑道:“這么說來,總督大人還欠展才一個人情?”
沈明臣連連點頭,欠人情……換個說法就是,錢淵又有借口敲胡宗憲竹杠了。
而鄭若曾卻有著不同的認知,“展才幾度和總督大人起隙,甚至私下弄得不可開交……這是有恃無恐啊!”
茅坤和沈明臣一愣后都緩緩點頭,不說錢淵反手盡滅倭寇使南京未遭侵襲,而保住胡宗憲的名位,只說錢淵被擄,錢家護衛追擊而去,龍川一戰雖然先勝后敗,卻使得龍川村無恙,這可是一份大人情。
也正因為如此,錢淵每每和胡宗憲起隙,從來不肯讓步……人家手里捏著這份人情呢。
鄭若曾笑著補充道:“從鎮海啟程,亮卿一同來處州,但已經吩咐隨從帶話回杭州,再送點明前龍井過去……”
沈明臣咧咧嘴,這明前龍井……在錢淵和胡宗憲之間,已經成為某種信物了。
茅坤不理睬這些,皺眉道:“這么說來,象山島倭亂實是無稽之談?”
“嗯,只是那些海商調虎離山,將楊文所部調出鎮海而已。”鄭若曾舉起茶杯抿了口,“但數月前南下入閩的戚繼美率兩百甲士回返,早就藏于侯濤山江對岸的金雞山中,一戰之下,如秋風掃落葉。”
茅坤嘆道:“從長水鎮、桐鄉到山陰會稽、臨海,再到如今鎮海,已是第五座京觀了,展才好似開平王。”
鄭若曾對此只能無言以對,明初至今,文臣武將層出不窮,亦有張輔、楊一清這等名將、統帥,但錢淵真的很像明初開平王常遇春。
原因只有一個,兩人都殺人如麻,而且都多次擅殺俘虜。
長水鎮一戰,錢淵便公然下令,將已降的俘虜梟首,湊足一千三百枚首級,堆成京觀。
這一次也一樣,俘虜四百余人,但錢淵只留下數十人,余者全數梟首堆成京觀。
茅坤這句話讓鄭若曾、沈明臣都沉默下來,大家都熟讀史書,更別說民間流傳常遇春殺俘以至于壯年早亡的傳說。
如今民間也有關于錢淵的類似傳說,錢砍頭殺戮太多,簡直就是天殺星下凡,只怕日后要遭天譴。
“隱秘三年,動如雷霆……”沈明臣嘆道:“展才人如其名,心思如淵,又早早登科,日后青史留名,倘若橫遭……”
“咳咳,咳咳!”
“咳咳咳!!”
鄭若曾和茅坤同時猛咳幾聲,打斷了沈明臣的話。
安靜片刻后,茅坤笑著道:“當年茅某初至杭州總督府,未見展才其人,只聽聞其尖酸刻薄不讓徐文長,睚眥必報不讓范雎。”
當年在浙江,徐渭的尖酸刻薄可比錢淵更有名,而范雎……睚眥必報這個成語就來自于他。
鄭若曾看了眼沈明臣,才道:“展才其人其事,看似私事為復仇,實為公干為緝私。”
“的確如此,那些海商還挑不出理來,如若走私再度猖獗,其他的不論,汪直能容忍嗎?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倭亂再起。”茅坤指指鄭若曾,“當年展才入京,伯魯兄數度贊譽其人……對了,記的伯魯兄將展才類比雙江公。”
鄭若曾笑道:“二十有四,已然登科而入翰林,拋卻儲相之位南下擊倭,身鎮東南,名揚天下,更以大魄力一意招撫汪直,設市通商,在如今的鄭某看來,展才日后更勝雙江。”
茅坤大為詫異,要知道聶豹雖然已過世數年,但卻是公認嘉靖朝的名臣。
“都言錢展才尖酸刻薄,但不說隨園群杰,何人不知展才于東南無論文武都廣有人脈。”
“都言錢展才睚眥必報,但他總讓人挑不出錯來。”
“只言其尖酸刻薄,睚眥必報,何有如今名揚天下之錢展才?”
“此次在鎮海和荊川公有一席長談,展才此人不論心,而論行。”
“與雙江公相比……”鄭若曾沉吟片刻后下了個結論,“兩袖清風未及,濟世報國乃越。”
如若已經過世的聶豹聽到這句話,必然大為欣慰,當年數度使出手腕,將錢淵或強行扣留,或一意攆走,無非看中錢淵有拯厄除難,功濟于時之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