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園最早只不過是錢淵住所,嘉靖三十四年末徐渭、諸大綬、陶大臨等紹興、松江應試舉子匯集于此,又因第二年的春闈而名聲鵲起。
當時整座錢宅尚未完工,隨園占地并不大,后錢家酒樓日進斗金,直到嘉靖三十六年才竣工,如今已是庭院深深,大樹遮陰,兼以江南園林風格,多有精舍。
隨園士子在這兒都是有固定住所的,眼看馬上就要宵禁了,除了住的很近的陳有年之外,其余人都去歇息,只留下徐渭、孫鑨和錢錚三人在側屋飲茶。
“回京?”孫鑨先是沉吟片刻,然后偏頭看了眼徐渭。
錢淵南下兩年多了,和隨園諸人多有信件往來,其中最頻繁的自然是徐渭,其次就是孫鑨。
孫鑨能隱隱感覺到,錢淵暫時還沒有回京的打算。
“真是巧了。”徐渭苦笑道:“昨日陛下也詢此事。”
錢錚精神一振,“文長如何回稟陛下?”
徐渭微垂眼簾,并沒有作答,只沉默以對。
錢錚立即明白過來了,嘆道:“他不愿回京?”
“設市通商至今不過年許,但已然卓然成效,不僅京官俸祿,錢糧可輸大同、薊門等邊軍要塞,甚至解遼東饑荒,展才實是于國有功。”孫鑨輕聲道:“但如若回朝……回都察院,也未必是什么好選擇。”
徐渭悶聲道:“雖今日陛下未明言,但如若展才回京,有可能重入翰林,甚至直接入詹事府。”
看了眼臉色木然的錢錚,孫鑨又說:“如今朝中多有彈劾者,開海禁通商一事尚未定論,展才留在東南,或許行事更便捷。”
頓了頓,孫鑨加重語氣補充道:“朝中如今分宜、華亭相爭之勢愈加慘烈,宣大總督楊順是嚴嵩義子,此次只怕難逃此劫,期間頗有華亭插手之跡。”
錢錚身為通政使,明面上的消息自然是最清楚的,“今日送來的軍報?”
俺答數月前南下,薊門防線全面動搖薊門總兵歐陽安、薊遼總督王忬下獄論罪只怕難逃一死,后俺答轉而向西,再攻宣府破應州四十多堡。
錢錚嘆道:“宣大總督楊順宣府巡按御史路楷兩人皆嚴黨只怕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大明邊軍重鎮無非薊、遼、宣、大。”徐渭搖頭道:“今年薊門、大同遭俺答肆掠,受損頗重遼東又逢饑荒,如今宣府也……陛下頗為惱怒今日嚴分宜請見被拒。”
“拒見分宜,此事隱秘,但華亭不會不知,只怕又蠢蠢欲動。”孫鑨揉了揉眉心,“朝局混亂,展才不肯回京也理所應當。”
錢錚瞥了眼孫鑨,后者的父親孫升自嘉靖三十五年起復吏部左侍郎其人地位超然,兩任天官李默、吳鵬對其都算客氣。
孫升就在三個月前轉任南京禮部尚書在某些人看來孫升是往前邁了一步畢竟南京禮部尚書是能直調北京六部尚書然后就能順利入閣。
但如今看來,只怕孫升是有意離京避開這政治漩渦……其長子孫鑨,次子孫鋌均是隨園士子。
“展才暫時不會回京。”徐渭臉上頗有苦楚,“嚴分宜執政十余載如今朝中最嚴重的的問題即是吏治……雖然展才也曾說過,何朝何代,吏治永無清明,但如今實在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錢錚和孫鑨都有些茫然,他們聽得懂這句話,嚴分宜貪財舉世皆知,在罷斥李默,將吳鵬捧上天官寶座之后,嚴分宜肆意妄為……在工部撈銀子還不滿足,手已經伸進了吏部。
去年初京察,嚴黨大獲全勝,空出來的位置……嚴世蕃就差明碼標價了,坊間傳說,徐階提拔門生補位,都不得不給嚴世蕃先送去千兩白銀。
錢錚和孫鑨茫然的是,這和錢淵回京有什么關系?
徐渭沒有打啞謎,接著道:“開海禁通商,為國朝未有之舉,實是慎之又慎,展才自嘉靖三十二年游走浙江、蘇松等地,便有此念,為此籌謀多年。
如今寧波一府,自唐荊川以下,如宋繼祖、孫丕揚、吳成器,多為展才一手調來,駐扎寧波的游擊將軍楊文甚至就是展才的門人,他又勾連汪五峰,遍邀東南大戶出海販貨……
換句話說,無論朝中多少彈劾奏折,侯濤山一戰后,寧波全府,盡在展才之手。”
喘了口氣,接過孫鑨遞來的茶盞抿了口,徐渭加重語氣道:“所有出海販貨船只繳納的稅銀賬目,一式三份,一份存于鎮海縣衙,一份存于寧波府衙,還有一份送至西苑。
如修繕碼頭,如平整道路,如發放鄉勇餉銀,每一筆賬都清清楚楚,細致入微。”
徐渭直視錢錚,“都說錢展才好財,但他沒有從中貪過一個銅板!”
不等錢錚說些什么,從昨日就在心中權衡此事的徐渭滔滔不絕道:“嘉靖三十六年正月,展才和胡汝貞于臺州密謀平倭良策,定下胡汝貞招撫汪直,展才設市通商……從汪直來降后,胡汝貞北上通州,南去處州,再未入寧波府半步。”
“為何?”
“海貿一通,銀錢滾滾而來,甬江已被稱為銀江,胡汝貞乃嚴黨大員,展才如何會讓嚴黨插手海貿諸事?”
“不錯,嚴世蕃貪財,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嚴黨一旦插手,必然大肆斂財。”孫鑨突然間恍然大悟,“所以展才亦不讓二十四監插手!”
徐渭點頭道:“當年朝中裁撤市舶司,便是太監貪財而起……說起來真是難啊,內有宦官,外有嚴黨,展才實是在夾縫中……非有大魄力者不能為之。”
屋內一時安靜下來,徐渭說的口干舌燥,孫鑨和錢錚都若有所思。
孫鑨是官宦世家出身,又是紹興人氏,在隨園多聽徐渭、錢淵說起海貿,這兩年和錢淵也多有書信往來,很容易判斷出,如果錢淵此刻回京,那海貿通關這塊肥肉……毫無疑問會落到嚴黨口中。
難道指望嚴黨那幫人蕭規曹隨?
不用做太多,只需要將通關稅銀上浮到一成半甚至到兩成,銀錢將滾滾而來,還能私下收取賄賂,將部分商船比例恢復到一成,甚至能索賄,一旦索賄不成,不予出關文書。
能做的手腳太多太多了。
到那時候,東南海商以及汪直能受得了嗎?
如若因此惹得倭患再起,罪名難道不會扣在錢淵頭上?
孫鑨想的是日后,而錢錚想的卻是自己這個如今面目越來越模糊的侄兒。
自己似乎從來都沒看懂,他到底想做什么?
嘉靖三十一年,兄長錢銳,侄兒錢鴻命喪倭寇之手,難道從那時候,錢淵就開始邁上即使如今看來也頗為艱難的道路?
從入京攪動風云,在嚴嵩、徐階之間不偏不倚,再到執意南下……似乎這些都在他計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