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氣氛壓抑,一刻鐘前君臣相得的場面蕩然無存,地上頗多被摔碎的瓷器,嘉靖帝憤怒的叱罵聲已經告一段落,眾人皆束手肅立不敢抬頭。
“惟中?”嘉靖帝冷冷的瞥了眼裝死的嚴嵩,譏諷道:“兵事需詢兵部?”
嚴嵩只能跪下,“不能替陛下分憂,老臣萬死。”
首輔都跪下了,徐階、呂本、江東、徐渭也只能效仿。
嘉靖帝的視線落到了江東身上,這位一心搶兵部尚書的官員滿頭大汗,卻支支吾吾說不出口來。
真不是嚴嵩、江東都那么廢柴。
嚴嵩雖然是儲相路線升上來的,但獨掌朝局十余年,執政數十年,并不是后世想象中的純粹廢物。
而江東先后出任遼東巡撫、陜西總督、宣大總督,嘉靖三十五年解大同右衛之圍,還曾經在嘉靖三十六年以兵部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的身份南下往淮揚剿滅盜匪、倭寇,無論是軍略還是領軍都是一把好手。
他們的謹慎是源自于官僚天性,這種時候胡亂開口,事后很可能會被問責……這時候說話是容易,事后那就可能是你背鍋。
就算要說,也不能在這兒,理應是六部、內閣合議此事,籌謀票擬,上呈陛下……說的簡單點,如果嘉靖帝不在,他們才會有什么說什么。
在這種情況下,當嘉靖帝的視線落在徐渭身上的時候,這位歷史上輔助胡宗憲平定東南倭亂的名士侃侃而談。
說句良心話,徐渭到現在也沒完全蛻變成一個官員……但或許,這是他刻意為之,或許,這是一件幸事。
徐渭早年曾隨岳父游宦陽江,往返于浙粵兩地,對福建、江西、浙江、廣東等地都很熟悉。
迅速在紙上繪出簡單的地圖,徐渭輕聲道:“賊軍聚集邵武府、汀州府、建寧府三地,往東是延平府,往北是浙江處州府,而往西就是江西省。”
徐渭嗓子似乎有些啞,“如若賊軍入贛,當為幸事。”
嘉靖帝不通軍略,不耐煩的說:“說清楚!”
“是。”徐渭解釋道:“陛下,浙直總督胡汝貞這小半年一直駐守處州府,麾下多有名將強軍,賊軍不會貿然北上攻浙,當然,胡汝貞也不敢越境擊賊。
東面的福建總兵戚繼光、福建巡撫吳百朋均為一時名將戚繼光戰功累累名震東南但如金倭患未息,如若賊軍大舉東向,兩面夾擊只怕閩地局勢大壞……所以臣方言只盼賊軍入贛。”
嘉靖帝臉色黑如鍋底半響后才問:“依你之見,賊軍可會東向?”
徐渭猶豫片刻搖頭道:“未見來報難以揣摩,但賊軍本是由粵地北上入閩偏偏閩地如金多有倭患……”
說到這,嘉靖帝也聽懂了,徐渭最怕的是,賊軍和倭寇有默契,或者說有勾結。
如若那樣,一個不好,吳百朋、戚繼光兵敗福建一省都要淪陷賊手。
嘉靖帝不得不承認,賊軍入贛亂及兩省倒是相對比較好的局面。
嚴嵩、徐階兩只老狐貍都眼觀鼻鼻觀心沉默不語呂本依舊是路人甲而江東用詭異的眼神打量著徐渭。
有你這么當官的?
這種猜測也能胡亂說?!
如若賊軍真的和倭寇勾結,前后合計大敗戚繼光、吳百朋,說不定陛下覺得你是個烏鴉嘴!
長時間沉默后,嘉靖帝揉著眉心坐下“江西巡撫……”
徐渭看對面那四人都不吭聲,上前一步道:“江西巡撫游震得,嘉靖十七年進士,曾任江西按察使司副使兼兵備道、湖廣布政使司右參政,去歲平定苗民叛亂,得升遷江西巡撫。”
博聞強記,徐渭自然是高手中的高手,但要知道那幾個人……徐階、呂本、江東都是來覲見之前就知道出了事的,而不知情的嚴嵩就是江西人,他們哪里會不知道江西巡撫何許人。
說到底,他們是將徐渭這個愣頭青頂在前面扛火力呢。
頓了頓,徐渭補充道:“此人亦是南直隸徽州府人氏。”
在這前后十多年里,徽州府真的出了不少人物,不說兩兩為敵的徐海、汪直、胡宗憲,尚有王寅、陳可愿、吳成器、汪道昆、游震得、殷正茂一干人杰。
再接下來徐渭沒有再有發揮的空間了,最終的結果是,嘉靖帝下旨,浙江總兵官俞大猷調南贛總兵,兼管江西的南安、贛州、建昌三府,福建的汀州、邵武兩府。
徐渭走出西苑,隨處兜了一圈,六部亂哄哄的一片,真是多事之秋啊!
四天前,遠在鎮海的錢淵在聽到“飛龍皇帝”這個奇葩名稱的時候,還以為楊文在開玩笑。
他前世在網上曾經看到過類似的笑話,村長為帝,老妻為后,村婦為妾,屠戶為將,農夫為兵。
聽聽,飛龍皇帝,這是要上天啊!
哎呦,還真是飛龍在天呢!
但等總督府信使出現在面前的時候,錢淵目瞪口呆,手里啃了一半的西瓜都失手摔在地上了。
錢淵拍著腦袋,怎么也記不起,在東南倭亂的同時,明朝東南居然還有如此大規模的叛亂……就算十萬大軍是號稱,但也至少有個四五萬吧。
其實這是錢淵孤陋寡聞,原時空中,的確有這么個飛龍國,也有張璉這個飛龍皇帝,在福建、江西、廣東三省交界處鬧出好大風波。
張璉在歷史上稱帝是在柏嵩關,后敗于俞大猷、劉顯之手,但張璉本人攜余部出海,奪占三佛齊島,占有舊港、柔佛、馬六甲等地,墾殖為漁,自立為國王。
錢淵前世少去閩粵一帶,其實張璉在南邊有不小的影響力。
“地圖!”錢淵一躍而起,令人鋪開地圖。
在去年設市通商之后,錢淵就吩咐人描繪福建、江西、浙江、南直隸部分府洲的地圖,年初復制了一份交給了戚繼光。
“汀州府、邵武府……”錢淵琢磨了下,轉頭問:“往東往西?”
唐順之陰著臉道:“如若和倭寇勾結,自然往東。”
“有戚元敬在呢。”錢淵雖然對戚繼光有十足信心也不禁咧咧嘴,真不知道戚繼光能不能撐得住。
“胡汝貞嘉靖三十三年升任浙江巡撫,次年升任浙直總督,大力于浙江、蘇松、福建、江西、南直隸部分府洲推行提編法……”
唐順之皺眉問:“如何?”
“記得去歲閩粵兩地洪災,鬧得挺大。”錢淵皺眉道:“只怕錢糧供應不及。”
錢淵比唐順之更清楚如金朝廷在全國范圍的經濟狀況,宣大薊遼等地這兩年難熬的緊,宣大總督、薊遼總督均下獄論罪,浙江、江西、福建這幾年都承擔著輸送錢糧以抗倭的重任,有的府洲提編都到嘉靖四十年之后了,已無余力。
也就是說,官兵能迅速撲滅叛亂還好,如果不能,寧波府鎮海稅銀必定會承擔起輸送錢糧保證后勤的重任。
錢淵詳加解釋后道:“如金是七月下旬,即將秋收,令出海商船回程從南洋、朝鮮等地收購稻米……先不動,等西苑來信。”
孫丕揚立即贊同道:“平價收購,多修糧倉,如若許諾攜米而歸,可先得出海文書……另外,府衙、縣衙這邊銀兩未必夠,展才?”
“八家海商均已抄家,田產均沒為官田,現銀倒是不多,回頭錢某交代一句就是。”
唐順之嘆道:“多事之秋啊,可惜胡汝貞率大軍駐守處州府,不敢越境擊賊,如若賊兵舉而東向,元敬……”
話未說完,錢淵猛地回頭呼道:“去叫戚繼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