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都說嘉靖一朝,裕王、景王有奪嫡之爭,但實際上只是空穴來風,景王早年雖得嘉靖帝寵幸,但從“二龍不得相見”之后,景王的待遇和裕王是大差不離的。
更何況嘉靖帝已經連喪兩子,只有裕王、景王兩個皇子,考慮到弘治、正德兩朝的特殊情況,景王沒有就藩也不稀奇……其實這是有先例的,朱祁鈺封郕王,奉藩京師,后土木堡之變,才被擁護登基。
但考慮到裕王年長,如今又有子嗣,景王奪嫡實屬無望,無論嚴嵩還是徐階,都對高拱退避三舍……原因就在這。
在這種情況下,嚴嵩、徐階都試圖將手伸進裕王府,但無奈高拱這只老母雞張開雙翅,將小雞仔護的嚴嚴實實,而講官是唯一能正式進入裕王府屬官序列的職位,高拱只有建議權并沒有否決權。
張居正想進裕王府?
唐汝楫還想進呢!
嚴世蕃對此嗤之以鼻,而嚴嵩若有所思。
當夜沒有收到回應的徐階也不在乎,重修《興都志》必然在這一兩年,畢竟嘉靖帝年紀不小了,到時候徐階不管是內閣次輔還是內閣首輔,有的是機會將張居正塞進去……唯一有問題的是,張居正進入裕王府時日長短,很有可能影響到裕王對徐階的態度。
但是江西戰局的急轉直下,讓嚴嵩所料未及,僅僅第三日,嚴嵩斥退眾人,與徐階在直廬密議。
九月二十三日,俞大猷不顧己身,越境追擊,于吉安府、贛州府交界處擊潰萬余賊軍,解吉安府側翼危局。
軍報入京,氣氛為之一緩,但隨即而來的軍報讓嚴嵩慌了手腳。
九月二十四日,賊軍自南昌府南下攻入臨江府,破樟樹鎮,圍攻清江縣,又分兵大掠全府。
峽江縣,新淦縣均被攻破,臨江府慘不忍睹,全府只有清江縣和新喻縣堅守,其中新喻縣距離嚴嵩老家分宜縣只有數十里路。
臨江府在后世默默無聞,但在明朝名聲頗響,所謂城內三千戶,城外八千煙,如今城內殘磚破瓦,城外無雞鳴犬吠。
不說那些書香門第,世家大族,也不說那些在外地任職的官員,僅僅是京官,就有七八人家破人亡。
都察院、六科、六部、翰林院、國子監眾情洶洶,嘉靖帝難得的召內閣、六部尚書親詢江西戰事。
嘉靖帝坐在榻上,翻看著剛剛送來的奏折,頭也不抬的問:“局勢崩壞至此,何人之責?”
嚴嵩領頭跪下,“皆臣之過。”
首輔下跪,后面的重臣一一拜倒。
站在嘉靖帝左側的黃錦安靜的垂頭侍立,而右側的近臣徐渭肆無忌憚的細細打量著跪在對面左側第二位的徐階……這老頭八成和嚴嵩談妥了。
群臣入殿之前,徐渭看過這份奏折,是刑科給事中上書,言賊軍猖獗,至閩地大亂,舉而東向,隱隱有和倭寇合流之跡,敗于俞大猷、戚繼美后竄入江西,如今閩倭贛亂,當新設閩贛總督,統領兩省兵馬,剿滅倭寇、賊軍。
毫無疑問,如果新設閩贛總督,最合適的人選是耗數年平定東南倭亂的胡宗憲,但偏偏上書的卻是六科給事中……徐渭認得那人,是嘉靖三十二年進士,兩年多前錢淵迎親,他曾經在徐府見過。
“閩贛總督……”嘉靖帝同樣在打量著徐階,他在心里猜測,徐階這次也不知道占了什么便宜,應該不止是江西巡撫。
其實嘉靖帝同樣清楚,想要迅速平定江西亂局,胡宗憲是最佳的人選,俞大猷、戚繼光、戚繼美、吳百朋、劉顯都曾是他麾下,降職調任江西巡撫是不可能的,平調閩贛總督卻是可以商量的。
“陛下,皆老臣之過。”嚴嵩枯瘦的臉上老淚縱橫。
嘉靖帝嘆了口氣,將內閣呈上的文書又翻閱了一遍。
內閣……其實就是嚴嵩和徐階合議,浙直總督胡宗憲平調閩贛總督,總領兩省兵馬,浙東參將劉顯調任江西副總兵,另以駐守廣西的平江伯陳圭率兵入贛,合力絞殺賊軍。
胡宗憲是嚴黨大員,陳圭是嚴嵩姻親,兩個人理應都會竭盡全力。
另浙江巡撫趙貞吉調任江西巡撫,都察院御史耿定向巡撫江西。
趙貞吉是徐階心腹,至于耿定向……嘉靖帝沒什么印象,但可以肯定是徐階的人。
倒是配合的挺好,嚴黨大員總理大局,以徐階心腹制衡,不僅能盡快剿滅賊軍,而且也符合嘉靖帝權力制衡的習慣。
嘉靖帝放下文書,琢磨了下突然問:“浙江巡撫何人接任?”
嚴嵩略略偏頭和徐階對視一眼,才稟報道:“擬浙江按察使兼臺州知府譚綸接任。”
嘉靖帝忍不住笑了,這個譚綸倒是好運氣。
這時候一直不吭聲的戶部尚書方鈍眼睛一亮,出列道:“譚子理文武兼資,實是接任浙江巡撫最佳人選。”
向來除了戶部事務不管其他事的方鈍突然來了這么一句,旁邊眾人都有些愕然,嘉靖帝在心里回想……方鈍和譚綸有來往?
只有徐渭忿忿瞪大眼珠直視方鈍……這老頭和譚綸能有什么聯系,但譚綸是錢淵的小舅。
“譚子理治理臺州多年,不僅保境,尚能安民,浙江多商賈,積累往來稅銀頗多。”方鈍侃侃而談,“閩地遭倭患年許,賊軍入贛,江西大亂,更何況閩贛兩省均數年提編,諸軍進剿,糧餉當以浙江巡撫相輸。”
嘉靖帝無語的偏頭看了眼徐渭,你就是這么和方鈍談的?
原本只是糧米,現在變成糧餉了?
徐渭咬著牙往前一步,“礪庵公……”
“住口!”方鈍須發皆張,怒視徐渭,“國之大事,內閣六部共議,陛下決斷,你一介翰林,何敢亂之!”
嘉靖帝忍笑揮手讓群臣退下,只留下了徐渭,笑罵道:“展才耗數年心血,你倒是一點都不心疼。”
黃錦看徐渭一臉生無可戀的模樣,也笑道:“都說文長和展才皆有三寸不爛之舌,若是展才在此,必然……”
看黃錦找不到詞兒,徐渭面無表情的接道:“必然大發厥詞。”
其實在錢淵最早的謀劃中,寧波諸事托付唐順之,稅銀截留兩成,一成在寧波、鎮海,另一成在浙江巡撫衙門……當時的浙江巡撫還是吳百朋。
錢淵的謀劃來自于前世國稅地稅的分割,如若地方上沒有好處,誰肯做這等事?
考慮到福建、廣東乃至于松江府日后都有可能設市通商,錢淵才決定將浙江巡撫拉進來分潤。
但沒想到吳百朋調任福建巡撫,接任的趙貞吉是個拎不清的混蛋玩意兒,錢淵這才將兩成稅銀全都留在了寧波府衙。
嘉靖帝親自持筆批紅,不時停頓思索片刻,好一會兒之后才示意黃錦捧著文書去直廬,轉頭看向徐渭,“給展才去封信。”
徐渭躬身應是。
“如今天下首府,當屬寧波,富甲天下啊。”嘉靖帝笑道:“若有余力,可供給一二,但上繳稅銀不得減免。”
徐渭再次躬身應是,心里打定主意,一定要囑托錢淵少摻和江西那邊的破事,就算供給,糧米可行,銀子還是免了的好,省的以后賬目不清,更何況胡宗憲摻和進去,還不知道會不會扯出前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