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汪直沉吟不語,徐碧溪也若有所思,錢銳心里一陣打鼓。
錢銳住在鎮海縣城已有一個多月了,就住在錢宅的背面,這不是什么隱秘,事實上這是錢淵贈與汪直,后者轉送給錢銳的。
在這一個多月里,雖然錢淵大部分時間都在外奔波,但只要在家,常常深夜從小門越屋,與錢銳密談。
錢銳很清楚,幼子說不準什么時候就要回京,最擔心的是兩件事。
其一,東南再度倭亂,這是說不好的事,不是每個海商頭目都如汪直那樣殷殷期盼通商,沒有成本的殺人越貨,不香嗎?
為此,錢淵以寧波分成的稅銀打造戰船,又慫恿浙江巡撫譚綸再募新兵,還不惜讓最為重視,也最為信任的楊文留在軍中,駐守鎮海。
一旦東南再有倭患,開海禁一事只怕再起波瀾,錢淵不可能永遠留在東南,總要留下足夠的后手。
其二,錢淵真怕汪直一轉頭勾搭上徐階……雖然徐階一直對開海禁通商持反對態度,但那主要來源于胡汝貞平倭招撫汪直。
如今通商一事已然成了既定事實,突然原地掉頭和汪直合作,以徐階的臉皮,是干得出來的。
費了多少時間,費了多少心血,廣織人脈,數度犯險,錢淵如何能忍受別人來摘桃子?
別說徐階了,就是高拱伸手都不行!
這兩件事是錢淵的后顧之憂,而今天錢銳要解決的是第二件事,但從汪直、徐碧溪的態度來看,之前一番話的效果似乎不太理想。
短暫的沉默后,錢銳開口道“老船主可曾想過,年初趙大洲為何搜捕老船主?”
汪直皺眉道“朝中黨爭而已。”
早在當初從杭州回鎮海的路上,錢淵就向汪直細細描述過,此事與黨爭有關,只是沒提及趙貞吉的背景而已。
“華亭為倒嚴,不惜令趙貞吉搜捕老船主,使倭患再起,毀鎮海通商,亂浙江一省。”錢銳輕聲道“在此等人眼中,無人不是棋子,對華亭來說,通商與否無甚所謂,這等人靠得住嗎?”
汪直長嘆一聲,“汪某自詡也磨礪數十年,但玩心眼兒,真的斗不過那些文官……渾身上下都長滿了心眼兒,徐閣老靠不住,但錢龍泉就靠得住?”
“汪某也知道,錢龍泉是真心實意欲開海禁通商,去歲在瀝港商談,諸般許諾都一一兌現,如今鎮海盛況即為明證。”
“但嚴閣老都多大了,日后徐閣老身登首輔之位,錢龍泉又不能長留東南,只怕將來……”
錢銳沉默下來,汪直的猶豫不能說沒有道理,嚴嵩一去,徐階上位,到時候必然清洗朝中,東南這邊將來走勢如何,真的很難說。
徐碧溪摸摸腦袋,“義父……”
“說。”
“還是信得過錢龍泉。”徐碧溪干脆利索的說“其他的孩兒想不了多遠,但有一點,趙大洲搜捕義父,錢龍泉不惜兵圍巡撫衙門救出義父,此事是毛海峰親眼所見。”
汪直點點頭,“這倒是……所以適才說了,錢龍泉是真心實意開海禁通商。”
汪直在心里盤算著,徐階還是錢淵?
徐碧溪瞥了眼錢銳,雖然方先生是義父的心腹幕僚,但也并不是什么事都知道……十日前,華亭有人來招寶村拜訪義父,雖然是密談,但徐碧溪隱隱猜測,應該是徐階的人。
錢淵不惜兵圍巡撫衙門救出汪直,這證明了他的決心,但同時也暴露出,汪直在通商一事上的重要性。
如今通商稅銀能起到什么樣的作用,明眼人都看得見……想摘桃子,有兩條路可以走。
其一,地方上的官員,如寧波知府、鎮海知縣,不過這些都是錢淵的權力范圍,有的是嘉靖帝欽點,有的是吏部選派,徐階都插不上手。
其二,就是汪直,這是釜底抽薪。
汪直舉棋不定,而徐碧溪和錢銳都明顯站在錢淵這一邊,不論錢銳,就徐碧溪而言,雖然錢淵難以對付,己方吃了不知道多少個啞巴虧,但這是個靠得住的人。
而汪直猶豫的就在這兒,錢淵真的靠得住嗎?
去年瀝港,天花亂墜說了那么多,拍著胸脯說胡宗憲是嚴黨大員,日后嚴嵩倒臺,徐階必然清算胡宗憲招撫一事,只有自己這個徐階的孫女婿出面主持通商,才能確保無恙。
而自己直到半個月前才知道,錢淵雖然是徐階的孫女婿,但卻早早有隙,如今更是分道揚鑣。
還說自己簡在帝心,說自己與裕王交好……汪直在官場上的信息來源非常有限,真的不太敢信。
說到底,汪直對錢淵的人品持懷疑態度……呃,錢淵可能想不到,自己去年瀝港招撫密談,將徐階扯出來做幌子,居然有這樣的副作用。
錢銳無奈的嘆了口氣,“老船主,方某覺得,任何事,進退自如,才算得上握在手心。”
“先生何意?”
“與徐閣老結盟,如若其背棄盟約,老船主能作甚?”
汪直一呆,愣了半響后搖搖頭……就像當年王民應攻瀝港,自己逃出生天,東竄倭國,還能作甚?
“與錢龍泉結盟,如若其背棄盟約,老船主能作甚?”
“啪!”汪直拍案而起,神色變幻莫測,緩緩道“便如先生適才所言,東南乃是錢龍泉平步青云的根基!”
“不錯,錢龍泉不敢背棄盟約,如若起隙,老船主揚帆遠去,東南如若倭患再起,錢龍泉……罷官歸鄉都算是輕的。”錢銳神色淡漠,“進可攻,退可守,老船主能威脅錢龍泉,但能威脅得到徐閣老嗎?”
汪直來回踱了幾步,連連點頭,說到底,自己和錢淵已經綁在一起,如若自己要散伙,說不上結果好壞,但綁在一起,意味著自己有能力威脅得到錢淵的未來。
而徐階是不可能和自己綁在一起的,這點汪直可以確定。
“汪某大幸,有先生出謀劃策。”汪直笑道“不瞞先生,華亭來人,許諾授予武職,封妻蔭子。”
錢銳心里大驚,臉上神色未動,沉吟片刻道“看來錢龍泉在京中還真有些根基。”
“為何如此說?”
“徐階貴為內閣次輔,錢龍泉不過都察院御史,用這等手段,意味著在明面上,他壓制不住錢龍泉。”錢銳作勢思索道“或許真的簡在帝心?”
“到時候義父入京就知道了。”徐碧溪突然插嘴道“那日在彭溪鎮,我厚賄小吏,聽聞京中傳言,若紅薯一事確鑿,陛下有封爵之意……徐閣老只授予武職,也太小氣了。”
汪直捋須笑了笑,“不敢有此奢望。”
錢銳沉默片刻后低聲說“方某不建議老船主入京,一來封爵入京,很難再出京城,二來東南諸事,需老船主坐鎮。”
汪直猶豫了下,對他來說,封爵可能是一次能徹底改變家族命運的機遇。
徐碧溪笑道“這個好辦,大不了讓汪大以世子名義入京。”
“這倒是個辦法。”錢銳點頭道“老船主坐鎮東南,大少爺在京中無礙。”
汪直失笑道“誰知道這事兒是真是假,現在說這個……太早了,太早了。”
一番密談下來,三人出屋,就在側廳吃晚餐,汪直確定了自己將來要走的路,錢銳欣喜于自己完成了任務,雖然算不上完美,但至少在一段時間內,兒子在東南無后顧之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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