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將近,落日在起復的山巒間半隱半現,將最后一絲陽光投射而下,古田溪水平靜的由南而北,與建水匯集成閩江東去。
一艘不大的船只在古田溪上緩緩向南,船頭上一位青年文士嘆道“得戚門雙杰,實是閩地大幸。”
一旁服侍的書童知道自家少爺雖然年輕,卻見識不凡,奉承道“能得少爺一贊……”
“好了!”青年文士一揮袖袍,“戚門雙杰,其兄擊倭,其弟敗賊,保閩地不失,若無戚繼美于此敗敵,這個年……閩縣算上過不下去了。”
轉頭望向岸邊,視線越過稀稀拉拉的森林,古田縣城隱隱可見,青年文士似乎看到了奮勇進擊的官兵,或潰散四逃或跪地求饒。
八月那一戰,讓戚繼美名聲扶搖而上,加上屢屢敗倭的戚繼光,“戚”這個姓氏至少在福州、延平兩府極為響亮。
青年文士還在那感慨,后頭船夫驚慌失措的喊聲傳來,“漏水了,漏水了!”
雖是大族,官宦世家,但卻向來清廉如水,這艘船還是借來的,青年文士有點頭大,最大的問題是,母親還在船上。
船只勉強靠岸,眾人手忙腳亂的將行李卸下,青年文士親自背著母親涉水上岸。
“母親,不打緊。”青年文士安慰道“距離古田縣城不遠,孩兒背母親過去就是。”
沒有聽到母親的答聲,青年文士詫異的轉頭,只看見母親驚恐的眼神,順著視線看去,一直龐大的老虎緩緩從林間緩步而出,虎尾緩緩搖擺,綠油油的虎眼中透出懾人的寒光。
“少爺,是大蟲……”書童往后退了幾步,一個踉蹌跌在水中。
青年文士喉頭微動,口干舌燥,低聲道“上船,背著母親上船。”
老虎不緊不慢的踱步過來,似乎想挑選哪一位先下嘴,低沉的吼聲響起,這七八人似乎反應過來了,手忙腳亂的往船上爬去,就算是艘破船,但至少能擋一擋……更何況,閩地多水,閩人大都會游泳。
只有三個人沒逃,一個是跌落水中的書童,一個是青年文士,另一個是老邁的母親。
青年文士有些絕望,盯著做勢欲撲的老虎,低低道“背上船,許你一家脫籍,你兒可拜兄長為師。”
“少爺。”
書童還在哆嗦,眼角余光見人影竄出,青年文士已經朝著東面狂奔而去。
“我兒……”
老婦人的喊聲剛剛響起,青年文士停下腳步,猛地揮手,一塊石頭正正砸在虎頭上。
被激怒的老虎放棄了到嘴邊的美食,咆哮著猛撲而來,青年文士跌跌撞撞的在河灘上狂奔,幾乎只在瞬息間,老虎已然撲到身后,他似乎都已經聞到虎嘴里的腥臭味。
少有才名,未弱冠之年被大宗師點為院試案首,如錦前程,似乎就要埋葬在這片河灘上。
就在這時候,一聲尖銳的異響在耳旁響起,隨著而來的是老虎凄厲的咆哮聲。
青年文士知道自己不應該回頭,但還是忍不住回頭看去,一支長箭正插在虎身上,江面上停靠著兩艘烏篷船,船頭大漢手持長弓,搭箭再射,可惜長箭擦著虎頭偏出。
七八個身著鐵甲的武士已然跳下船只,涉水上岸,或手持長矛長槍,或手持長刀短矛,還有兩人手持奇形怪狀的長兵器。
青年文士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認得那長兵器,是戚家軍賴以殺倭的利器狼牙筅。
“真是不禁夸!”一名武士大笑道“還說盡得王頭兒一身本事!”
船頭上的梁生臉色鐵青的丟下弓箭,“上虞那一戰,王頭兒不也失手!”
一旁的洪厚正在填裝彈丸,笑著說“誰讓梁頭兒你吹牛,王哥那次是弓箭不趁手呢。”
梁生隨手抓起兩個短矛跳下河,高吼道“別放跑了,剁了虎骨給少爺泡酒!”
老虎本是百獸之王,乳虎、餓虎、傷虎更是兇猛,雖有多名著甲武士手持長兵器堵截,虎身被刺了幾個窟窿,但老虎還是找到機會竄了出去。
已然上岸的梁生反手抽出短矛,顛了顛分量,厲喝一聲揮手擲出。
青年文士只覺得眼前一花,一道黑影瞬間劃破長空,正正戳中虎腹。
一聲震天的咆哮聲響起,但梁生上前幾步,再擲出第二根短矛,虎頭終于耷拉下來,只一抽一抽的。
“漂亮!”
眾人紛紛喝彩,“梁頭兒這手可謂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梁生得意的指著剛才嘲諷自己的護衛,投擲短矛是護衛隊必學的,楊文就最為擅長此技,梁生就是從楊文處學來。
幾個護衛警惕的手持長兵器上前試探,梁生在后頭吼道“別亂戳,還想著扒了虎皮給少爺做毯子呢!”
“這倒是,說不定少爺什么時候就要回京,北邊天寒地凍的。”
“這次可替少爺出口惡氣,彭峰那廝居然讓少爺遇險,這次回去抽他!”
彭峰雖然是護衛頭領,但資歷卻不深,只要不是戰時,護衛們對其算不上特別恭敬。
“腿軟了?”梁生笑著走到青年文士身邊,“要不要扶一把?”
青年文士有點臉紅,手撐著濕滑的河灘爬起來,鄭重其事的行了一禮,“多謝諸位救命之恩。”
“恰逢其事而已,正好拿這大蟲做禮。”梁生哈哈一笑,回頭看了眼僵立在河邊的老婦人和書童,豎起大拇指道“倒是個有膽氣的。”
青年文士連連拱手相謝,快步回去安慰母親。
梁生也沒湊過去,只看著護衛在那分尸,其中兩個護衛是獵戶出身,笑著說“還不錯,皮子沒大破。”
梁生一行人從臨川縣啟程,一路東進,準備到閩縣搭乘海船回浙,路上還真遇上不少盜匪,耽誤了不少時日,年前已然是肯定趕不回去了。
好一會兒后,老婦人和青年文士才走過來,前者行了一禮,后者探問道“適才見狼牙筅,諸位可是戚總兵麾下勇士?”
“認得狼牙筅?”梁生眨眨眼搖頭道“我等是浙人,八月隨戚參將入閩,此時準備回浙。”
老婦人沒什么反應,但青年神色變了變,上前幾步輕聲道“救命之恩,沒齒難忘,若有難處,閩縣林家能助一臂之力。”
梁生雖然嘴大,但心思向來敏捷,一聽就懂了,這句話先提救命之恩,后提閩縣林家,攻守兼備呢。
在水邊洗手回來的洪厚詫異道“什么難處?”
“哈哈,有道是傷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他是怕脫了虎嘴,又入狼穴。”梁生譏笑道“咱們隨戚參將入閩擊賊,如今大戰未歇,卻要回鄉……他是怕咱們是逃兵呢。”
青年文士一時窘然,面紅耳赤,他的確是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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