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劃中,回京第一件事是去西苑覲見,去嚴府拜祭是個意外事件,原本第二件事,錢淵準備明后日去一趟裕王府……但今天嘉靖帝玩的有的讓錢淵膽戰心驚。
再考慮到高拱對隨園,對自己的排斥,甚至還以此試探,錢淵想略微等一等再說。
視線在眾人身上打了個轉,錢淵沉思片刻后道“裕王府那邊,端甫兄代為一行,高新鄭……”
徐渭冷笑道“要不讓林貞耀隨其兄走一趟?”
錢淵在心里盤算了下,高拱這個人吃軟不吃硬,將林燫引入裕王府本就是為了很可能起復的李默……這時候通過林家去撩撥高拱,真不是個好選擇。
看了眼徐渭,錢淵搖搖頭……如果后面再弄出什么林家、錢家定親,高拱那氣量,只怕要惱羞成怒啊。
這時候,門外人影閃動,眾人轉頭看去,齊齊起身行禮。
“世叔。”
錢錚笑著進門,“沒喝多吧?”
不能怪錢錚進門第一句話就問喝沒喝多……三年前除了會試那幾天,他幾乎每次來隨園,里面不是聚眾飲酒就是聚眾搓麻,就沒見過他們正兒八經的會文過!
“今日為展才接風,小酌幾杯而已。”孫鑨讓出位置,請錢錚坐下。
徐渭突然靈光一閃,看了眼錢淵,沖著錢錚努努嘴。
錢錚和高拱是有交情的,倒是個拜會高拱的好人選,而且錢錚是科場前輩,士林中頗有名望。
錢淵沒好氣的瞪了眼徐渭,讓我叔父去……和我自己去有什么區別?
這件事甚至都不能讓隨園士子出面。
暫時將這件事丟到腦后,錢淵揚聲道“諸位,錢某南下三年,一為擊倭,二為通商,后者有利有弊,這三年來,書信不斷,子直兄、登之兄去年赴沿海一行,又有叔孝兄北上,文和兄南下……”
“本朝開國近兩百載,田賦不均,貧民失業,苦于兼并,富有奇珍異寶,貧無立足之地。”
“說一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并不為過。”
陳有年輕聲道“紅薯、洋芋可就救萬民,但不可解土地兼并之禍。”
錢淵點點頭,手指往下,“如果沒有土地,亦能活命呢?”
“以商賈代農?”諸大綬皺眉道“無農不穩。”
“所謂無農不穩,實則因為人要活著,總是要填飽肚子的,更別說修路建城、大軍討伐,總是糧草為先。”陸一鵬高聲道“如今有畝產二十石的紅薯、洋芋,無農不穩可以略緩。”
錢錚開口道“即使推廣紅薯、洋芋,必定人口倍增,土地兼并只會愈烈。”
錢淵指了指東南,“天下之土,何止腳下。”
“海外?”徐渭皺眉道“遷居他處,向來謹慎少見,更別說移居海外。”
“但這卻是一條路。”錢淵耐心道“其實倭國、大員多有閩粵浙人移居,如大員占地約為兩浙半數,南洋多有島嶼,小者如兩三府洲,大者堪比一省。”
“倒是聽說過大員,據說森林茂密,少有人跡。”孫丕揚插嘴道“這等地方,只怕移居亦少有人。”
諸大綬倒是搖頭道“秦漢時,兩湖還多有瘴氣,隋唐時,嶺南尚為流放之地……展才,此事非一時之功。”
“五代人?十代人?”錢淵笑道“總歸有個口子……自古以來未有三百年之朝,為何?”
“土地兼并。”
“不錯。”錢淵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雞蛋灌餅放在桌上,一旁的孫丕揚無語了……那是我吃到一半的!
“兩成人占據了這塊餅的八成,而且其中還有相當一部分的人是不繳納稅賦的,而八成人口只能去搶剩下的兩成。”
“何解?”
“其一,將八成分割出來,其二,將這塊餅做大。”錢淵從吳兌的盤子里夾了塊沒吃完的丟在桌上。
廳內一時安靜下來,有的人皺眉苦思,有的人眼神閃爍,有的人擊節贊賞,也有的人嘆息搖頭。
“說到底兩條路。”徐渭懶洋洋道“一條是張居正那條路,一條是展才這條路。”
“張叔大?”諸大綬轉頭問“文長且說說。”
“清查天下田畝。”徐渭嘿嘿笑道“如晉時土斷,豪門無不相懼,雖因此國庫充盈,卻種下大禍。”
諸大綬嘿然閉嘴,在座諸人都是飽讀史書的,晉時土斷,其中最重要的兩點就是人口和田畝。
雖然明朝沒有兩晉時的高門世族,但遍布全國的士紳以及宗室擁有太多太多的阻礙理由……既得利益者,誰肯吃這種虧?
所謂的種下大禍,指的是當年的恒溫,也指的是有此企圖的張居正。
張居正死后家族那般慘狀,不是因為得罪了無數官員的考成法,也不是因為推行一條鞭法,更不是因為權柄過大引得萬歷忌憚,而是因為清查天下田畝。
從張居正提出清查天下田畝的那一刻開始,他和他家族的命運已然不可更改,本人死在清算之前已經算是運氣了。
最重要的是,在座眾人……每一個都是既得利益者,縱然知道土地兼并之禍,但誰都不肯站出來,在這時代,家族在他們心目中的分量太重太重了。
如諸大綬、吳兌,他們能忍受貶謫出京,能忍受才華不得施展,但難以忍受家族的敗落。
略微等了等,看再無人開口,錢淵輕聲道“此其一,其二,叔孝兄曾駐守上虞,又知鎮海事,可知殺倭最利者何物?”
“鳥銃。”孫丕揚揚聲道“在下出身山西,常居塞外,見過邊軍所使火槍,遠遠不及鳥銃,此為殺倭第一利器。”
“上虞大捷,孫某于城頭處親見,數百真倭嘶吼沖陣,其剽悍之勢更甚蒙人,然官軍前陣鳥銃、虎蹲炮齊發,一舉破其前陣,戚元敬乘勢進擊,三刻鐘內橫掃數千倭寇主力。”
錢淵閉目靜聽,又問“鐵炮如何?”
“威遠城頭數尊鐵炮,可保鎮海一縣,縱敵數以十倍,亦難攻克,實是守城利器。”
吳兌補充道“臺州指揮使葛浩率浙江水師南下,海船運載鐵炮,以此連戰連勝。”
“鳥銃、鐵炮均從西洋而來,汪直以此起家,麾下數以萬計。”錢淵微微點頭,睜開眼睛,嘆道“若不開海禁通商,汪直挾倭寇,攜鳥銃、鐵炮侵襲沿海,如何?”
吳兌嘆道“縱有戚元敬、俞志輔這等名將,只怕局面亦不可收拾。”
“若有朝一日,西洋國以巨艦火器相逼,窺視中原,如何?”錢淵臉上有著令人捉摸不透的復雜神色,“難道沿海官軍以破舊火槍,難經海浪的沙船迎敵嗎?”
“都說開海禁通商,但實則兩分,通商為次,開海禁為先。”
“本朝厲行禁海,欲開海禁,只能以通商解朝中用度之窘為先。”
錢淵環顧四周,語氣中有著斬釘截鐵的堅定,“今夜所定大略,開海禁,助則為友,逆即為敵!”
看看周圍眾人的表情,錢淵內心深處松了口氣,看樣子忽悠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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