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了好一陣兒,裕王無奈的發現,張四維和張居正是兩只鵪鶉,高拱偶爾開口幾句……而錢淵只以沉默相對。
錢淵也很無奈啊,你老子是讓我來懟人的,不是來上演將相和的。
沒滋沒味的一頓飯吃完,裕王回了后院,繼續耕耘……只有一個兒子,有點不保險啊。
而高拱、錢淵四人去了側廳,終于可以聊聊正事了。
和錢淵想象的完全不同,高拱沒有提起那些齷蹉事,直截了當的開始描繪日后藍圖,張居正、張四維在一旁不停補充細節。
一條鞭法……錢淵笑著頷首,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一條鞭法都勢在必行,稅制的改革對普通民眾來說是有陣痛的,但對于國家財政來說是有極大好處的。
后世將一條鞭法和張居正相掛鉤,但實際上這一稅制的創立者是嘉靖初年的內閣首輔桂萼,數十年來陸續在各地試行,高拱將此作為他日后改革的重點。
“一畝官田七斗收,先將六斗送皇州,止留一斗完婚嫁,愁得人來好白頭。”張居正嘆道:“無論如何,引入紅薯、洋芋,展才此舉堪稱功德無量。”
“一旦改行一條鞭法,不看種植是桑是稻,只以畝折算繳納。”高拱點頭道:“紅薯、洋芋至少能飽腹,春荒之際能活萬民。”
“如今還好,但時日一長也難說。”錢淵搖搖頭,“一旦紅薯、洋芋遍及天下,只怕價比米面要賤的多……畢竟物以稀為貴,就算畝產二十石……按畝折算繳納稅銀,只怕全都賣了都未必夠。”
這是個穿越者很容易看到,但這個時代的人很難看穿的一點……在中國幾千年的歷史中,在農業產物這個分類里,紅薯、洋芋算得上是大殺器了,清朝人口暴漲很大程度就是這個原因。
看這三人都默然無語,錢淵靠在椅背上,繼續說:“以叔大兄適才所言,罷里長、糧長,以縣中官吏為主,征收稅銀入庫,但縣中官吏大都是地頭蛇,靠得住嗎?”
張四維在心里嘆息,他家就是個典型,明面上行商為生,沒什么田產……但實際上家中良田一眼都望不到邊,如若行一條鞭法,可以肯定的說,張家是不會為這些田畝繳納稅銀的,別說縣城了,就是府里、省里,張家都有的是關系。
“刷新吏治。”張居正輕聲道:“本朝有京察、外察,但往往浮于表面,甚至淪為政爭,若能以六科、都察院為首,立限考事、以事責人,有功則賞,有過即貶……”
說到這,張四維忍不住了,“吏部何能忍?”
錢淵微微點頭,這就是張居正后來施行的考成法,其中的重點在于,完善官員考評機制,改變了以往僅僅以吏部考功司來運作的模式……這等于說,剝奪了吏部相當大的一部分職權。
吏部天官是外朝唯一能和閣臣甚至首輔相提并論的人物,無論誰擔任吏部天官,只怕都難以忍受這樣的結果。
“若無大魄力,何以破局?!”張居正毅然道:“他日,叔大愿為天官。”
高拱眼中閃過激贊神色,考成法他早就聽張居正細細說了好幾次,以內閣控制六科,以六科控制六部,從而強有力的控制從朝中到地方各級官府,這會讓內閣的勢力攀至頂峰……這對于高拱來說,是求之不得的美味佳肴。
看三人都轉頭看來,錢淵懶懶道:“說的輕巧,且問你,某縣有田畝若干,年征收稅銀若干,最終僅半數,如何處置?”
“按比例,或罰薪,或降級,或革職。”張居正毫不猶豫。
“但縣有大戶,三代五進士,田畝不上魚鱗。”錢淵兩手一攤,“調個心狠手辣,不怕得罪人的過去?”
“云貴、四川那邊就不提了,太亂。”錢淵哼了聲,“山西、陜西那邊也不好辦,多有軍戶,繳納稅銀最多的也就是湖廣、兩浙、福建、廣東、山東、南直隸等地。”
“數數看,哪個府洲沒有這等大戶?”
“三代五進士有點少啊,但一族兩進士……哪個府洲沒有?”
“要不要數數看,紹興府有多少進士?”
“一家家鏟過去?”
“好,就算你張叔大不怕得罪人。”錢淵玩味笑道:“但天下有幾個張叔大呢?”
“最有可能的結果是什么?”
“內閣立限考事,地方官員懼怕以事責人,無奈將本應大戶繳納的稅銀,巧立名目,轉到平民頭上。”
“自天順年間起,東南各府就拖延稅賦,如今已蔚然大觀,原本今年繳納不成,秋收補之,一旦行考成法,只怕多見或賣兒賣女,或低價售田。”
高拱和張居正都不吭聲了,在心里模擬了下,他們不得不承認,這種事非常有可能發生。
張四維猶豫了下,開口道:“關鍵還是土地不均。”
錢淵偏頭瞥了眼,這貨有點嫩啊,你以為那兩位心里沒數?
說到底是個死結,土地這個封建時代最重要,不可替代的生產資源。
農業國家,土地永遠是最重要的是,這一點錢淵知道自己改變不了……開玩笑,一人之力逆數千年潮流,死的尸骨不存也沒鳥用。
錢淵也不準備改變太多,只希望在如今,這個可能轉變的點上,輕輕轉一轉方向盤,讓這輛車向著其他方向。
前方可能依舊黑暗,但黑暗和黑暗也是不同的,至少不會比原時空更加黑暗。
長時間的沉默,高拱依舊一言不發。
張居正有些失望,而錢淵在心里回憶……高拱對行一條鞭法很重視,但最終歷史功績卻都在張居正身上。
毫無疑問,無論什么原因,歷史上的高拱并沒有進行清查天下田畝……這個對行一條鞭法最有推動力,但同時也最得罪人的一條改革。
很多事情,歸根到底還是要看人。
高拱有高拱的選擇,張居正有張居正的膽氣……錢淵不好說誰優誰劣。
但錢淵希望張居正有著其他的選擇,六年前在杭州,在寧波,錢淵帶著這樣的希翼向張居正灌輸了太多太多……
終于有一刻,張居正的視線在空中和錢淵相撞。
“海貿?”
錢淵含笑道:“準確的說,是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