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上你看書網,臉譜下的大明
已然夜深了。
雖然是供閣臣辦公,但直廬的條件不算多好,比起文淵閣差太多了,其他的不說,夜間相當的冷。
徐階起身,將半開的門關緊,又將關緊的窗戶半開,才回到座位上坐下。
名義上閣臣輪值西苑直廬以備不測,但實際上直廬也安排了臥室起居,但徐階常常徹夜難眠。
這幾年朝中的變化讓他目不暇視,東南倭亂,聲勢如此之大,卻在短短幾年內銷聲匿跡。
西北俺答,年年入侵,但唯獨去年沒討到什么好處,原兵部尚書楊博在宣府、大同構筑的防線讓俺答無功而返。
本來這些鍋都應該能順利的砸在嚴嵩嚴世蕃的身上。
為什么會有東南倭亂?
當然是因為朝中權奸一手遮天,蒙蔽圣上,嗜賄張焰,排除異己,以至于民不聊生,軍備懈怠,沿海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為什么俺答年年南下?
當然是因為嚴嵩父子招權罔利,貪污軍餉,又冤殺故三邊總制曾銑,盡用楊順這等無能之輩。
但是,偏偏是嚴嵩舉薦胡宗憲出任浙直總督,平定倭亂,招撫汪直,借此朝中得海貿之利,西北防線才能穩固下來……沒有銀子,把楊博劈成八瓣都沒用。
徐階越想越心塞,這些功勞難道不應該是嚴黨土崩瓦解后,在自己手中得以功成的嗎?
明明這些年朝綱敗壞,明明還沒眾正盈朝,怎么就風平浪靜了?
俺答、徐海、汪直……你們這些廢物!
徐階越想越恨隨園,恨那位孫女婿……前段時日在兒子的滿月酒宴上,錢淵公然稱頌,東南亂平,胡汝貞實為首功。
徐階不太明白錢淵這么做的用意,他也難以理解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官員推功之舉……你這年紀,難道不應該是大包大攬,拍著胸脯吹牛能上天攬月,下海捉鱉的嗎?
手指輕輕摩挲著面前這張老舊的書桌,夏言、嚴嵩、嚴世蕃之后,終于輪到我了。
前三人雖終有失意之時,但在上任之初,哪個不是總理朝綱,一時無二?
徐階的念頭越飛越遠,十年前,自己一心隱忍,八年前,自己依舊隱忍,直到六年前,東南倭亂,陛下舍嚴分宜而詢,先后舉薦彭黯、屠大山、楊宜……最終一敗涂地。
一敗涂地不在于彭黯、屠大山下獄論死,楊宜罷官,而在于對比,在于嚴嵩舉薦的胡宗憲終得以平倭。
這時候往回想,徐階恍然看到,從那時候開始,一切都不在自己的預料之內,總有些讓自己意外的事情發生,一切都偏離了軌道。
而在這其中,徐階不得不承認,自己那位孫女婿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是他三番兩次在陛下面前舉薦胡宗憲,是他在胡宗憲可能大敗被朝中問罪的時候以兩場大捷力挽狂瀾,是他一力堅持招撫汪直,也是他堅拒王本固入浙,甚至兵圍趙貞吉。
而如今的東南,更是他只手繪出的美妙畫卷。
最后,徐階只能這么想,姓錢的就沒一個好東西!
當年錢福就不修口德,對徐家祖父入贅黃家冷嘲熱諷,之后的錢錚給自己好大的難堪,現在又輪到錢淵了……三代都跟我過不去,上輩子欠了你們錢家高利貸?!
夜風越來越大了,雖已然初春,但凜然寒意透骨而入,徐階攏了攏衣衫,起身走到炭盆邊,拿起小鏟子撥弄幾下。
暗紅色的火苗騰的升起,帶來一絲暖意,徐階忍不住伸出雙手,感受著讓皮膚發燙的暖意。
“篤篤篤。”
輕微而清晰的敲門聲突然響起,徐階手一抖,被火苗燙了個正著。
“咯吱。”
輕輕推開門,一個身材中等的人站在門旁的陰影中,看不清楚的面孔若隱若現。
“可是……”徐階的聲音有點發顫。
“太醫院的院判及諸位御醫齊至偏殿,商量用藥,黃錦守在內屋,陸炳今夜未輪值西苑。”
徐階瞪大了眼睛,心思急轉,這是個機會……不,這是天賜良機!
不過首先要確定一件事。
“如何處置,還請元輔示下?”陰影中的人有點等不住了。
“你先回去。”徐階上前兩步,半邊身子也藏于陰影之中,低聲說了幾句。
以資質、能力論,黃錦在明朝歷代司禮監掌印太監中是排不上號的,他能獨得嘉靖帝數十年寵信,主要還是源自于出身興王府。
而在性格上,黃錦是個公認的老好人,基本沒什么仇家,而且還經常在嘉靖帝遷怒臣子時有所勸解。
當然了,這一切也是有原因的。
正德年間八虎之亂,讓嘉靖帝警惕于心,選擇黃錦一為忠心,二就是看中此人無作亂之能……陸炳權柄之重能成為歷代錦衣衛指揮使之首,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所以,在嘉靖帝起夜突然昏倒,并昏迷不醒的時候,黃錦除了召集御醫之外,幾乎沒有做任何其他的事。
召陸炳入西苑?
黃錦是不敢的,如果嘉靖帝駕崩,自己擅自召錦衣衛入內,很可能會成為裕王登基后清算的理由。
再說了,景王還沒就藩呢。
黃錦哆哆嗦嗦跪在床邊,時不時探出手在嘉靖帝的鼻子前試探一二,隔一會兒疾步出去呵斥,要御醫趕緊想辦法。
七八個御醫滿頭大汗,猛藥已經用了兩幅,到現在也看不到什么效果,金針刺穴已經不頂用,也不敢用了。
雖然明英宗廢除殉葬制,但如果金針刺穴到一半咽了氣……自己還能活著出西苑嗎?
第三服藥端了上來,兩個御醫將嘉靖帝頭微微抬起試圖灌藥,卻猛地手一頓,院判臉色大變,伏低身子試了試,噗通一下跪在地上,“陛下駕崩了。”
屋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每個人都面色灰敗,床邊不遠處的案上還放著一個打開的漆盒,里面還有兩粒紅色的丹丸。
黃錦還在恍恍惚惚之間,身后一人膝行上前兩步,輕聲道:“黃公公,今夜元輔輪值西苑直廬。”
黃錦偏頭看去,身邊是垂著頭的司禮監秉筆太監馮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