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十。
昨日下了雨,地上全是泥濘,還好身處馬車中不用步行,劉氏掀開車簾探出腦袋,遠遠眺望已經一別十二年的京城。
城墻依舊巍峨,但路邊頗有衣不遮體的流民,也有跪在地上任人挑選的孩童,劉氏嘆了口氣,再非舊觀。
這些年俺答年年南下,多有流民竄入京兆附近,草市一度盛行,京中原本還有富戶出糧賑災,但實在是車水杯薪。
“當年曾大帥鎮守邊塞,京城安居樂業。”車邊騎著馬的一名中年漢子笑道:“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圍京,城中多有人言,若曾大帥尚在,何至于此?”
看劉氏一臉傷感卻沒開口,中年漢子又補充道:“此番朝廷必為曾大帥昭雪平反,還請老夫人見諒,元輔直到此時才……嚴賊不死,實在不敢妄動。”
劉氏依舊沒有開口,視線落到了不遠處的街道上,十幾個漢子正聚集起來,為首者是她很熟悉的一個人。
中年漢子是徐階的親信,很多隱秘事、密信來往都是他在負責,自從去年胡應嘉找到劉氏,各種事宜就是他來實施。
“夫人勿憂,昨日已得京中來信,少司農李公、徐三爺親迎,另外去年來訪的吏科給事中胡大人也在。”
這句話意思很明顯,是試圖給劉氏吃一顆定心丸,李春芳是禮部侍郎,曾銑昭雪謚號平反都是要禮部出面的,而且李春芳和曾銑也是舊識,更都是揚州同鄉……曾銑少年時就隨在外經商的父親落籍揚州,科考之路也是從揚州出發的。
胡應嘉是去年來訪的舊人,自不必多說。
而徐三爺指的是徐階的弟弟徐涉,他最近兩年一直在華亭老家,去年末才起復,任尚寶司少卿,代表徐家出面。
但劉氏還是沒有開口,中年漢子不禁有些惴惴,八天前的深夜,京中飛騎趕至,詢問可有異動,曾家這邊并無異動,他猜測或許京中出了什么事。
啟程入京至今,劉氏少有開口,神色淡漠,歷經當年事,劉氏心中早有計較,錢龍泉施恩在前,徐華亭施恩在后,看起來沒什么區別,是一丘之貉,但實際大為不同。
之前十余年間,雖有嚴分宜壓制,但徐華亭身為內閣次輔,卻什么都沒做。
而錢淵早在只是個區區秀才的時候,收王義入門下,每年必有饋贈,給以給食,甚至還送來不少經義書籍。
如此類比,劉氏心里如何沒有計較呢?
劉氏輕輕嘆了口氣,去年錢淵曾暗中囑咐,若有人施恩,不必力拒,她也隱隱猜到了什么,只是沒猜到,錢龍泉的對手居然是徐華亭。
就在這時候,劉氏突然問:“入京后所居何地?”
“徐家開門相迎。”中年漢子有些詫異,徐三爺出面,自然是住在徐家,想了想他又說:“徐家在城西另有別院……”
“不敢勞煩元輔。”
“老夫人客氣了……”
“不必了。”劉氏打斷道:“雖流放邊塞十余年,但曾家在京中仍有遺澤。”
中年漢子笑了笑,流放那么多年都沒人搭理你們,居然還能有遺澤?
就算是去年有人來施恩,難道地位還能超過當朝內閣首輔?
就在此時,馬蹄聲響,迅如奔雷的二十多匹高頭大馬迎面而來,分左右兩路馳過,將車隊圍在當中。
中年漢子倒是沒有驚慌失措,瞇著眼打量著來人,身側有下屬輕聲道:“是錢家的護衛。”
雖然王義少在京中露面,但他身邊的梁生卻名頭不小,去年兩次將徐府下人打斷腿。
“聽到消息來搶人了?”中年漢子噗嗤笑出聲來,“這時候動手是不是太晚了?”
他覺得自己有資格嘲諷對方,劉氏并曾銑二子在誰手中重要嗎?
不重要。
關鍵是劉氏知道自己是被誰先施恩,又邀請入京,為先夫平反昭雪的。
中年漢子趨馬向前,正要開口,王義已經先一步下馬,端端正正的雙膝跪地,向著還手拉車簾的劉氏磕了一個響頭。
“王三拜見老夫人。”
劉氏臉上露出中年漢子從未見過的欣慰笑容,“終于來了。”
馬夫被利索的拉下去,王義親自揮鞭駕馭馬車繼續向前,中年漢子還想上前阻攔,眼角余光瞄見側面寒光閃爍,一名錢家護衛冷笑著緩緩抽出長刀。
距離城門口還有五六里呢,這兒是最亂的地方,流民四竄,時常有人口失蹤。
三輛馬車陸續駛過,護衛們緩緩向前包圍起來,梁生、周澤不懷好意的看著那十幾個緊張的徐府下人,其中有不少熟悉的面孔,比如梁生就記得其中一人去年被自己親斷了胳膊。
“要么斷手斷腳,要么……”梁生順手從馬鞍上取來一團麻繩。
不多時,十幾個徐府下人被捆得嚴嚴實實,周澤還提醒了句,等天黑后再回城,否則就不是斷手斷腳那么簡單了。
中年漢子絕望的看著高頭大馬飛馳而去,這次糟了……還沒等他考慮回府會遭到什么樣的責罰,旁邊下屬的提醒讓他一個激靈。
周圍看熱鬧的流民們已經蜂擁而上。
西城門外,地上也是一片泥濘,李春芳、徐涉、胡應嘉還坐在馬車中,笑著說起當年曾銑舊事。
徐涉、李春芳都是嘉靖二十六年進士,入仕之初恰好經歷了那年曾銑、夏言一案,今日劉氏回京,不禁感慨良多。
“曾子重其人,確有豪氣,但也好大喜功。”李春芳點評道:“先帝言其輕啟邊釁,也不算冤。”
胡應嘉默然無語,徐涉開口道:“為收復河套,曾子重上書三次,先后罷免延綏、陜西、寧夏三位巡撫,權重一時。”
“是啊,偏偏曾子重與夏貴溪有舊,分宜以此相誣。”李春芳搖頭道:“聽聞抄家時,家無余財?”
徐涉點點頭,“不然當以克扣軍餉為由……也不至于牽涉到夏貴溪了。”
李春芳來了興趣,連連追問,此事早已時過境遷,徐涉也不隱瞞,一一道來。
其實最早嚴分宜是以曾銑克扣軍餉,賄賂時任首輔的夏言這條線操持的,可惜抄家的時候沒抄出多少銀子,而夏言本人也不貪財。
以至于三法司都找不到理由給曾銑、夏言定罪,最終是嚴世蕃出的主意,讓三法司擬結交近侍律論斬,這才將夏言拉下了馬。
李春芳、徐涉不時嘆息,一旁的胡應嘉突然開口道:“自曾公之后至今,邊塞難寧。”
徐涉苦笑道:“雖有輕啟邊釁之嫌,但曾子重心在收復故土,卻蒙冤而死,之后尚有何人膽敢冒死而戰?”